「姑娘, 已到辰時了。」
將自己牢牢卷在被子裡的劉拂突地驚醒, 利索地坐起身,不動聲色地用手壓住胸前的錦被, 將目光投向面前的人。
只聽「啪」得一聲脆響, 碎瓷撒了滿地。
「姑、姑娘?」被她死死盯著的小丫頭驚了一跳,打著擺子跪在地上, 慌亂磕頭道歉, 「小的不懂規矩,求姑娘饒過小的……」
待聽到「咚咚」的磕頭聲,劉拂才徹底從睡夢中掙脫。
她此時已認出來, 面前的丫頭是昨夜春海棠塞到自己身邊的那個,輕嘆口氣, 彎腰拉住嚇得不停打顫的小姑娘。
「我方才睡迷了, 幷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別怕。」劉拂翻看了一下小姑娘剛才撑地的手,又看看對方濕漉漉的褲腿, 抬手指向不遠處的箱櫃,「那裡有條鮮綠的裙子,你去換了再來說話。」
饒翠樓中幷無這般年紀的孩子,她這身衣服也不知是從哪裡扒出來的, 只怕沒有幾件能够替換。進十月後天氣已寒,南方濕冷交加,真凍著就不好了。
畢竟海棠姐姐將這一對兒雙生兄妹扔給自己,也是存著托付的意思。
想起有關春海棠年輕時的傳聞, 劉拂又嘆了口氣。
海棠姐姐那對雙生孩兒若能養大,想來應該跟這兄妹倆差不多大。
小丫頭戰戰兢兢道:「小的……奴婢……小的不敢。」
劉拂笑著摸摸她的腦袋:「那顔色我不大喜歡,你小小年紀穿著正好。」
被摸了頭的小丫頭待了待,也望了推拒:「謝、謝姑娘。」
看著好笑,劉拂又掐了把她沒什麽肉的小臉,推了推她的肩頭:「去吧。」
自望日驕知曉自己比她小上半月後,便喜歡端起姐姐的架勢,她已經手癢許久了。
想起望日驕,想起昨日春海棠所說與自己的猜測完全不同的話,劉拂看了眼窗外,盤算著今日定要抽空,去找她好好談談。
眼看著大事已定,小事却是一件比一件煩人。帶想到明年那場人力無法阻止的天灾,就算是熟知後情的劉拂,也忍不住頭大。
也不知海棠姐姐有沒有被她說動,又捨得拿多少銀子出來買糧……劉拂盤算著手頭的現銀,又算著時日與糧價。
「姑娘,奴婢好了。」
小姑娘果真還是鮮嫩.嫩的才好看。劉拂收回視綫,自顧自起身穿衣,隨口問道:「媽媽可給你們取了名字?」
「回姑娘,已取好了。」完全插不上手,也不怎麽會伺候人小姑娘手足無措地立在一邊,低頭捏著自己的袖口,輕聲道,「奴婢陳小晚,哥哥陳遲。」
好嘛,春海棠果真奇人也。
隨手見到的不是江南名妓望日驕,就是一刀一槍血裡拼出來的陳蠻將。
想起蔣存與陳遲間的恩怨,與少將軍間接死在陳蠻將手上的傳言,劉拂系帶子的手僵了僵。
在她於「讓陳遲打小就跟蔣存打好關係」與「隔開兩人讓他們永不相對」間猶豫時,終於逮到機會的陳小晚已撲了上來,快手快脚地爲劉拂穿戴起來。
看著一臉溫柔和煦的姑娘,自幼顛沛流離的陳晚只覺得心口發暖。她手上不停,動作輕緩,餘光却一直鎖在自己腰間青翠的裙擺上,昨夜因被賣入青樓而忐忑不安的心,也莫名平靜下來。
待洗漱完畢,劉拂也已作出决定。
她望著滿臉笑意的陳小晚,輕聲問道:「昨夜我回來前,媽媽是否已與你們細講過我的情况?」
陳小晚點頭:「媽媽都講了,說姑娘是極好的人,讓我們用心伺候,一心對您。」
「還有呢?」
「還有……說姑娘您是有大學問的人,讓我們多聽多學,少說少看。」
劉拂幾乎能猜到,春海棠聽到這聲「媽媽」時,會有多麽激動。在此情况下她還能記得如此叮囑,實屬不易。
「那她有沒有說,你們若跟在我身邊,就定要分開了。」
陳小晚一楞,臉上的笑容被慌亂替代:「姑娘……媽媽沒說過……」
看來她猜對了,曾經定是發生了什麽,才讓這對相依爲命的兄妹離散,或生離或死別,從此再未相見。
陳蠻將獨天獨地獨一個,一開始能從馬前卒拼成個從五品校尉,靠的就是那股不要命的氣勢。
以昨天那小子緊張妹妹的樣子,若其中沒有意外,怎麽都不會變成那副把腦袋系在腰上的樣子。
那麽他後來處處針對少將軍,可是跟陳小晚有關?
在她的沉默中,小姑娘幾乎要哭出來,隻强自忍著,慘白著一張小臉,緊緊抓著自己的手。
「放心,幷非你想的那樣。」劉拂像是才發現對方的不對般,笑著解釋道,「想來是昨日時間緊張,春媽媽未來得及跟你們說……我平日行走在外是另一個身份,而你哥哥則是在外面侍候我。爲了不露餡,平日裡你們幷不能常相見罷了。」
她慢條斯理地講述著因由,語氣中滿是不著痕迹的誘哄:「媽媽說的沒錯,我確實博聞廣識,在外女扮男裝,也很有一番名望。」
「上元佳節的花燈會你可知曉?年前那次,我猜到的謎底,比所有人加起來都多。」
「我會送小遲去習武學文,若他足够勤奮,待學成後便將你們脫了奴籍,再不必受人欺淩。」
「你放心,平日還是可以見到的……我常用另一個身份來看『自己』,小遲到時候,自然會跟我一同來。」
在劉拂畫下的美好願景中,陳小晚的眼睛越來越亮,從方才的不安恐懼,變得滿是希望。
她不懂什麽叫博學多才,也不明白姑娘爲什麽會有兩個身份,却知道讀書習武的機會是多麽寶貴,能猜到所有燈謎的姑娘是多麽厲害。
若以後哥哥能做個鏢師或賬房,已是他們從不敢想的美好生活。
「姑娘……姑娘您、您是認真的?您不是哄我麽?」陳小晚方才强忍的泪水濕了臉頰,是喜極而泣。
其實他們從一路流浪到最後自賣自身,已不知被騙過多少次,早已體會到世事艱辛人心難測。
但不知爲什麽,當陳小晚看到劉拂點頭時,就毫不猶豫地相信了她的話。
劉拂笑著替她擦了泪,携著小姑娘的手將人帶至書案旁,手把手教她如何拿筆如何研墨。
「這些事,以後都要你來做。」
「嗯!」
小丫頭眼紅臉紅,讓劉拂忍不住失笑:「來,我先教你寫字。」
紅袖添香夜讀書這種事,即便她是個女子,也曾幻想過。她回想著當時教導望日驕的模樣,同樣從背後握住陳小晚攥筆的手:「這是你的名字,這是小遲的,你好好學會,便可以教他。」
萬沒想到自己也有這個機會的陳小晚幾乎驚呆了。
當教完對新手來說幷不簡單的五個字後,劉拂便給了她幾張未裁的竹紙,讓她去一旁自己聯繫。
而她,則是取了張浣花箋,重新提筆。
[二哥親啓,拂有一事相托……]
劉拂未料到的是,她的信才送出去沒多久,就有另一封請柬遞到了自己手上。
準備去尋望日驕的劉拂才踏出房門,就被人截了個正著。
「不知碧烟姑娘三日後可有空?我家爺邀您在清歡樓一聚。」
望一眼手中鎏金印花的請柬,劉拂也不打開,直直遞回那小厮懷中:「於老闆相邀,碧烟本不該拒,只是如今身不由己,還望於老闆見諒。」
見那小厮臉色微變,劉拂補充道:「還請你轉達於老闆,若他執意要見,不如送張帖子去城東方家別院,說不得可邀三位貴人同聚。到時候碧烟自然會去相陪助興。」
於維山雖是個商人,却豪爽至極,與她相交也幷非全爲美色。
兩人相處時稱得上合契,劉拂爲他妝點檯面,他也爲自家遮風擋雨。
昨日消息散播出去後,她便料到於維山會來一探究竟,却沒想到會這麽著急,第二日就將帖子送了來。
好歹他還知道約在三日後,給彼此留了個緩和的餘地。
也不知於維山相見的是那三人中的哪一個,是爲了皇商的名號、軍糧的置辦,還是更進一步。
索性就看在往日的恩情上幫他一把,做個跳板讓他有理由去接觸那三人。左右於家百年後依舊輝煌,兩厢得好她不過是個中間人。
至於成與不成,全看於維山自己的造化。
目送著於府小厮離開,劉拂回首對跟在她身後的陳小晚道:「人多眼雜,待晚上再去尋你哥哥。我先帶你去認認門,日後我不在樓中時,有什麽事可去找你驕兒姐姐問詢。」
***
整個饒翠樓四樓,隻住著三個人。
頭牌暗香姑娘,國色碧烟姑娘,還有鴇母春海棠。
還未正式見客的望日驕,則仍住在三樓。
領著陳小晚站在望日驕門前時,劉拂又想起昨夜春海棠的話。
「小晚。」
亦步亦趨跟在劉拂背後的陳小晚差點撞到她的後背。
「姑娘,您有什麽吩咐?」
劉拂抱歉一笑:「一會兒我若說了什麽過分的話,你定要記得,那些全不是衝著你的。」
陳小晚訥訥點頭:「殺鶏給猴看,小晚懂的。」
「乖孩子。」
劉拂她抿唇抬手敲門,不再去想望日驕可能很快就要挪住處這件事。
「驕兒,是我。」
她輕敲了兩下門,不待裡面有所反應,就直接推門而入。
木門「嘭」得一聲砸在墻上,驚得劉拂身後的陳小晚顫了顫。
「小晚,關門。」
被她大力推開的房門很快緊緊閉合,門裡只有她們三個姑娘,再無他人。
與衣衫不整神情慌亂的望日驕四目相對的瞬間,劉拂壓抑了整夜的怒氣愈發蓬勃。
望日驕對她來說,是極不一樣的。
是望日驕讓她清楚的知道,那些藏在腦子裡的過往幷非南柯一夢;也是望日驕的陪伴,溫暖了她如浮萍般再無著落的心。
在劉拂幼年時,就曾爲這個才華橫溢又生來不幸的名妓感嘆過,當知道面前的小女孩兒將會有那樣慘淡的一生時,就决定了要爲她改命。
不止是爲瞭望日驕,也是爲了她自己。
家國天下太大太遠,只要將望日驕救出苦海,就能讓劉拂堅信自己可以改變過去。
可是現在,在自己快要成功的時候,望日驕却要自己跳進風塵之中……
就是因爲知道對方是爲了什麽,劉拂的怒氣才更加難以壓抑。
「你是怎麽想的?嗯?」上前兩步抓住望日驕淩亂的衣襟,劉拂伸手指向還楞楞站在門口的陳小晚,面無表情道,「驕兒,你看看她!」
望日驕撇開視綫:「昨日媽媽帶她回來時,我已經見過了。」
她想要扯回自己的衣襟,在碰觸到劉拂的手指時又驟然鬆開,背在身後擦了又擦。
將望日驕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劉拂難得失了理智,差點壓不住自己的脾氣。
深吸口氣,微微和緩了語氣,劉拂嘆道:「驕兒,我要你看的不是這麽個人,而是她的身份。」
面對劉拂從未有過的冷臉,望日驕依舊面不改色,出口的話甚至帶著三分奚落:「伺候人的丫頭,有什麽好看的?」
如果不是極親近的人,絕聽不出她微啞的嗓音。
可惜不論是對劉拂還是望日驕來說,彼此都是最爲親密的所在。
就像望日驕不敢直面劉拂的怒火一般,對望日驕知之甚深的劉拂,又怎會看不出對方强撑出來的尖刻。
她的驕兒,明明有最柔軟的心,能帶給所有人溫暖。
劉拂鬆開她的衣領,拉著她的手走到陳小晚面前,邊向陳小晚投去一個抱歉的眼神,邊道:「她是個丫頭不錯,身契捏在媽媽手上,便是打死了也不過賠她哥哥幾錢銀子了事……」
「可是驕兒,咱們這些被伺候著的,又何嘗比的過她?」
「主家心善,奴籍就可贖了自身。她依舊可以嫁個貼心的漢子,便是沒兩個銀子,也有兒孫繞膝的一輩子。」
「但你要破了身子,就再沒有未來了。」
「不是誰都像春媽媽那般好運,喝過絕子湯還能懷上孩兒……但她的孩兒,如今又在哪裡?」
劉拂鬆開望日驕的手,想要走進室內時被她攔了下來。
「別去……」望日驕緊緊拉著她,挂在長睫上的泪光滴落在劉拂手背。她像是完全忘記了在樓中學到的規矩般吸了吸鼻子,囁喏道,「阿拂,讓她出去。」
被望日驕的眼泪一刺,劉拂的怒火全化作憐惜。
她用衣袖胡亂替望日驕擦著泪,向著門口處手足無措的陳小晚點了點頭:「小晚,你在門口看著些,若有人過來,就招呼一聲。」
陳小晚低聲應了,快步出門。
「好了,把衣服理理。」劉拂笑嘆口氣,「平日裡我三五不著的就算了,要讓春媽媽看到你這樣,豈不是要氣死。」
聽見望日驕抽噎的聲音突然中斷,劉拂又嘆口氣,無奈道:「是我說錯話了。」
兩人間的氛圍剛剛緩和,她本該岔開話題,不應舊事重提的。
可是若不提,又如何能從望日驕的反應中看出,她方才的哭泣,幷非是因爲後悔了呢……
劉拂眸光微沉,拉著望日驕去一旁的貴妃榻上,肩挨著肩坐下。
「驕兒,你該知道,我近一年中□□出去所爲何事。你眼見著就能脫身,又何苦重進泥潭呢?」
望日驕眸光微顫,從劉拂進屋後,第一次不閃不避地看向她:「我就是知道,才不忍你一腔心血盡毀。」
見劉拂微楞,望日驕扯出一個算不得好看的笑容,將頭倚在劉拂肩頭,輕聲道:「我知道,你與旁的女子不同,絕不願依附在他人羽翼之下……但是阿拂,你遞給方大人的投名狀,是客來人往銷金窟……」
「我已有萬全之計,待得明年七月便可使你我衆人安枕無憂。」
劉拂萬沒想到,平日裡笑眯眯坐在那裡聽她說話的望日驕,心中會存著這麽多心事。
早知如此,劉拂便提前將計劃說出來安她的心了。
「海棠姐姐已鬆了口,再不會强迫你。咱們只要再撑上多半年,就將前途無慮。到時遠遠去別處,我攢上些銀子,送你風光出嫁。」
却不料望日驕聽了這話,目光更堅定了。
劉拂心知要糟,不待開口再勸,就被望日驕掩了口。
「饒翠樓能有如今,幾乎全是你的功勞。春媽媽人好心善,我白吃白喝這麽久,再不能欺她。」望日驕紅著眼圈,笑望劉拂,「暗香姐姐年歲已不小了,若你我都走了,還有誰能撑得起饒翠樓?怕不是留媽媽給嬌杏欺負。」
「阿拂,我心意已决,來年便開張迎客,你再不要攔我。」
說是爲了春海棠,倒不如說這傻姑娘是爲了自己。
但這麽個「來年」,倒讓劉拂煩躁難安的心放鬆許多。
她攬住望日驕,將下巴抵在她肩頭,啞聲哽咽道:「你便是爲了我心中好過,好賴挪到來年二月二我生辰之後……」
聽到耳畔輕輕一聲「好」,劉拂終於鬆了口氣。
望日驕不知來年光景,她却知道。
到了二月二後再延上一延,秦淮河水位便要降了又降。
事關民生未來,不論商賈富戶還是達官顯貴,怕是沒人還有閒心,在青樓楚館間徘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