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拂……」
劉拂反手關住房門, 將屋中五人隔絕在她們的對話之外。
然後她才微微低垂視綫, 看向急匆匆不知爲何事來尋她的望日驕。
平日沉穩淑靜的少女,此時幾乎是將「神思不屬」四個字刻在了臉上。
「出了什麽事麽?」劉拂輕拍著望日驕的肩頭, 試圖讓她平靜下來, 「可是二樓貴客們有什麽不喜的?」
今日春海棠有事出門,樓中幷無能理事的人, 真出了什麽意外, 下面人找上望日驕,望日驕辦不妥又來找她,也屬正常。
望日驕急喘幾口氣, 終於讓因爲疾跑而起伏不定的胸膛平復下來。
她定定望著劉拂,抿了抿唇, 搖頭道:「無事……我聽到些閒言碎語, 一時不忿,衝動之下便跑來找你……」
見望日驕想走,劉拂眉心微蹙, 拉著人手腕將她强留了下來:「驕兒,你有事瞞我。」
話中不含一絲疑問。
望日驕雖未經梳洗,但自二月二劉拂生辰之後,就已以清倌的身份於二樓見客。
比之去歲的青澀, 如今的望日驕在說話辦事上,早就如魚得水,圓滑非常。
且自碧烟姑娘被周三公子包下來的事傳出去後,別說外面, 僅饒翠樓中就常能聽到冷嘲熱諷。
現在的望日驕,定不會再爲路人之言特意來尋她。
回憶起前世來金陵游學時聽到的民間傳聞,劉拂心中一緊,暗嘆一聲時候到了。
「驕兒,你若不說實話,我又如何提前安排,避開禍端?」
被看透心思的望日驕渾身一顫,低頭咬牙,收緊垂在身旁的手指。
劉拂輕嘆口氣,伸手握住她緊攥成一團的拳頭,將那掐進掌心的指尖一一掰開:「傻丫頭,怎麽什麽事情都愛自己擔著。」
「平日裡都是你護著我,我總想也爲你做些什麽,好不顯得自己那般沒用。」
「說什麽傻話。」劉拂點點她的額頭,「說罷,到底是什麽事?」
望日驕左右四顧後,壓低聲音道:「阿拂,你快讓周公子贖你出去吧。」
聽她此言,劉拂便知道自己的猜測沒錯。
明明事情是準確按著她的計劃發展,她却無法覺得開心。
史料的正確,意味著這場旱灾哪怕救助及時,依舊會使得無數百姓一年的辛勞化作烏有,依舊會有許多人因著無水可喝,而在艶陽之下活活渴死幹死。
想起因生吞大米而腹脹而死的小兒,劉拂握著望日驕腕子的手指顫了顫。
「阿拂,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劉拂搖頭,將方才外泄的情緒收攏:「你說,我聽著。」
望日驕深吸口氣,輕聲將方才路過春海棠門前時,所聽到的話一字不漏的複述出來。
在劉拂全心全力督促著屋中五人讀書時,金陵城中來了一個老道,妖言惑衆,說是年前得罪了河神,才會導致兩百餘日不曾降雨。
而就那老道所說,想要解决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若想使河神息怒,最好的法子便是爲神上娶一門溫柔賢淑的妻子。
河神娶妻的舊俗,古來有之。
而這事在金陵本地,亦有舊曆。
大延建國之前,前朝大魏曾有過一場歷時三年的大旱,也確是在以女子祭河神之後,才終於迎來救命的甘露。
既有所謂的「事實」擺在眼前,百姓愚昧,相信那妖道的話也屬正常。
只可惜因此被投入秦淮河中的女子,不幸至極。
因著旱情還算不得要命,且早幾個月時知府等人便有通告,百姓們雖急於求雨,却捨不得自家姑娘。
是以這替河神娶妻的難處,就是難在了此處。
按著望日驕從春海棠處聽來的消息,真正著急的人,是賴水運爲生的漕幫鹽幫。
素來不和的兩家難得意見相同,在聽到那妖道的話後稍作商量,便以權勢向金陵城中的一百三十三家勾欄院施壓。
即便是有知府與守備在背後撑腰的怡紅院、萬花樓,也不敢自恃身份得罪漕鹽兩家,更別說是剛剛站穩脚跟的饒翠樓,以及其餘沒什麽背景的小妓.院了。
「海棠姐姐說,這事整個金陵城中的妓子都逃不過,人人都要上交八字,由那老道選親。」望日驕拉著劉拂的手,懇求道,「阿拂,你快去求求周公子,讓他快些替你贖身吧!」
劉拂打斷她的話:「驕兒,你覺得方公子如何?」
「方公子?」看出劉拂眼中探究神情,望日驕忍了又忍,到底不住白了她一眼,「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麽!我與方公子見都未曾見過幾面!」
這一瞥之間,不含絲毫的少女嬌羞。
看來之前是她誤會了。
可是若驕兒對方奇然的態度是她誤會,那在聽到方奇然要替自己贖身時,因何又有那般大的反應?
劉拂摸了摸鼻子,放弃去猜這玄之又玄的情情愛愛。
「如今事態緊張,方公子未嘗不是個好人……好驕兒,你只當我沒說過。」在望日驕的怒視下,劉拂拱手求饒,「不喜歡咱就再換一個,你且放心,我定爲你選個如意郎君。」
對著少女羞紅的臉,劉拂哄了又哄,到底將人哄了回去。
望日驕沒將一顆心放在方奇然身上,算得上是她今日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至於望日驕會不會被選上……
若真會選上她,秦淮河畔,就再不會有傳世多年的名妓驕兒了。
目送著望日驕離開後,劉拂轉身開門,準備繼續方才被打斷的小課堂。
却不料剛拉開房門,就被驚了一跳。
「你!」劉拂急退一步,險險沒撞上堵在門口的周三公子的胸膛。
若非她這一年多來勤於鍛煉,動作要是稍欠靈活,定會左脚絆右脚栽倒在地。
劉拂踮起脚尖,視綫越過周行的肩頭,望了眼屋中正拿著卷子苦思冥想的四人,壓低聲音道:「你聽到多少?」
也是她大意,忘了周行與蔣存都有一身好功夫,想要屏息凝神讓她察覺不到,可謂小菜一碟。
周行收回撈空了的手,眉心緊蹙,還未開口就被劉拂捂住了嘴。
他微向後仰了仰頭,垂眸與劉拂視綫相交,輕聲道:「已是第二次了。」
「什麽?」劉拂微楞,搜腸刮肚一圈,也未想出他指的是什麽。
「沒什麽。」周行挑起嘴角,眼中不含絲毫笑意,「你方才問我聽到多少?」
劉拂點頭。
「我聽到你不願讓我爲你贖身。」
沒聽到什麽河神娶親的事那就好。
已有防範的劉拂有九成九的把握,在事成之前能死死瞞住他們,以免這幫默契未成的好友一時衝動,壞了自己的大計。
這些小民之計,只要沒人刻意在周行等人面前說,如周行、徐思年這般專心備考的世公子哥兒,不出意外將會是整個金陵城中最後知道此事的人。
方才既沒聽到,那就是老天都不讓他們知曉。
見他神色不似有所隱瞞,劉拂先是舒了口氣,又覺得有些尷尬。
她拱手一揖,頗不好意思地致歉道:「之前順風吹火,未曾先得三哥應允便壞了你的名聲,實在是我的過錯……」
然後她抬起的手,就被周行緊緊握住。
劉拂疑惑道:「周兄?」
「你!」周行氣得咬牙切齒,看著面前一臉無辜的少女,恨不得剖開她的心看看到底在想什麽。
想起方才聽到的,她與另一個丫頭對話中提起自己時毫不在意的口吻,周行的手指不自覺越收越緊。
可當他的目光觸及少女因疼痛而微蹙的眉頭時,手上的力道又立時毫不受控制地鬆開。
他這才發現,他哪裡捨得剖開她的心……
倒不如將自己的心剖給她看,讓她看清自己的心思,再不能如此視而不見!
「阿拂……」周行順著她不願被人察覺得心思壓低了聲音。
刻意收斂的嗓音不同於以往的尖刻冷厲,反倒柔若春水。
本想發狠話的周行才一開口,就閉上了嘴。
劉拂疑惑道:「三哥,你要說什麽?」
看著她純澈的雙眸,周行只恨得牙癢。
他能有什麽辦法?!
只要對著這個人,他什麽辦法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