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 明顯不勝酒力眼餳口澀的謝顯突地起身, 越過周行與蔣存來到劉拂身邊。
「阿拂!」他控制不住自己聲音般喊了一聲,「你是信不過我麽!」
劉拂答得毫不遲疑:「自然不是。」
「那你既答應了我, 在我傳話之後再不摻和此事, 爲何又使陳小遲去文廟和定山寺做手脚?」
他問得義正言辭,徐思年却已側目露出一臉不忍直視的模樣。
完全不給劉拂回答的時間, 被酒氣衝得委屈兮兮的謝顯抬手一指門外侍候的人:「陳小遲!你進來!說!之前那神迹是不是你做的!」
突然被扯進話題的陳遲在得到劉拂的示意後, 便如同沒聽到謝顯的問話般,在向衆人行了一禮後,利索地退出堂外:「公子們慢用, 小的讀書去了。」
謝顯:……
劉拂强忍著笑,壓下謝顯的手:「顯二哥你坐下, 我才好與你分說。」
似是沉思了片刻, 謝顯再次越過蔣存與周行,將自己方才坐的凳子搬到劉拂身邊。然後就如廟會上看皮影戲的小孩兒般托著下巴,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劉拂:「你說罷, 我且聽著。」
其餘幾人在劉拂的瞪視下,才能强忍住笑意。
「我非信不過你,而是信不過那班書生。我聽小遲說,他們連哭訴都是滿口『之乎者也』駢四儷六, 若非我早有部署,只怕會是白做工,難以有如今轟動全省的效果。」劉拂說得極慢,力求讓酒醉的謝顯能够聽明白。
在謝顯懵懵懂懂地點頭後, 劉拂又拐了個彎,狡辯道:「而且,我也幷非插手此事。」
謝顯嘟囔道:「你這若還不叫插手,那叫什麽!」
「你沒聽聞麽,現在已有人將龍女與孔聖人聯繫起來……」劉拂抿唇輕笑,眺望遠方,「哪怕以後我的兩重身份全部敗露,也再不怕江南一地的書生們反口咬我『辱沒斯文』了。」
「他們吃我米粥,飲我雨露,借我榮光,便是再給十張臉皮,也是用來替我辯駁。」
「江南士子占我大延生員的十之三四,有這份情意在,已可保我性命無憂。」
劉拂環視衆人,拿筷子輕敲了下滿載著美酒的小瓮,發出一聲清脆悅耳的聲響:「看大家興致如此高昂,不如就以『少時猶不憂生計,老後誰能惜酒錢』爲題,做一則策論吧。」
蔣存驚呼道:「策論?這……就算要以此爲題,也該是詞賦吧?」
他頭一遭被周行按住了嘴。
周三公子怒視蔣存,又抽空瞪了仍迷迷瞪瞪的謝顯一眼:「好好的良辰美景,你且少說兩句吧!」
「知我者,周三哥是也。」劉拂合掌,樂不可支,「不過你放心,我看二哥是飲罷酒後詩興大發,隻讓他獨個再做一篇詞賦就是了,大家只做策論便好。」
她想了想,又道:「三哥動動手,把二哥面前的酒水全撤了吧。」
此言一出,就連方奇然與徐思年也頗無奈地嘆了口氣,却又忍不住將幸灾樂禍的眼神投向隻輕抿了一口薄酒的蔣存。
但這個題目……
陷入沉思的衆人都未發現,他們竟沒升起絲毫抵觸拒絕之心。
被疑惑目光注視著的劉拂輕笑道:「這不是正經題目,不過一樂。」她話鋒一轉,又正了正神色,「不過以後你們入朝爲官,不論在京還是外任,一舉一動都關乎著民生百姓,見微知著這個道理,一定要懂。」
她輕嘆口氣,義正言辭道:「江南富庶不假,可旱情剛過,領著朝廷所發救濟糧草的百姓多已放弃秋耕得過且過,磕牙看戲閒聊度日,如此懶散之風,實數不正。」
「而不論是父母官員還是文人墨客,竟無一人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便是醉酒的謝顯,此時也神情一凜,就著劉拂的引導深思起來。
笑望衆人的劉拂搔了搔下巴,决定不論他們得出什麽治國良策,都永不說出讓江南百姓如此頽靡的罪魁禍首就是自己——他們雖有些因陋就簡的劣根性,但會如此不將旱灾當回事的真正原因,正是因爲幷未有太多人在這場大旱中真正受到損失。
自四月便開始施粥的饒翠樓,帶動了整個江南富戶的慈善之風,是他們讓大部分江南百姓在禾稻旱死時從未斷炊。
那麽在聖上頒布了三年免賦稅的政令後,本就不甚驚惶的民心,自然極快的回復到了灾情前的輕鬆閒適。
可也正是他們,爲了自己的小命,選擇了讓施粥救濟他們的妓子去死。
劉拂垂眸,輕抿了一口酒。
***
時間飛逝,轉眼就到了冬月初九。
所謂一回生二回熟,此遭重試,劉拂隻盯著沒有丫鬟婆子相助的方奇然、蔣存、周行三人收拾了書箱,連送都懶怠送他們。
「還記得第一件事要做什麽麽?」劉拂曲指,敲了敲方奇然的書箱。
八月頭一遭入貢院時,劉拂就未擔心過曾上過戰場的少將軍,而在第一回 的歷練後,本就身强體健且能在糞號旁活過九日的周行也極讓她放心,唯一讓她頭疼的,便是方奇然與謝顯。
「燒炭火,挂門簾,要杯熱茶。」方奇然笑道,「雲浮放心,我雖比不得他二人鐵牛似的,到底經過之前一役,熟稔許多。」
劉拂點頭:「冬月再試,其實對江南學子來說是個好事,不然來年去京師春闈,說不得要凍死一批傻子。」
先讓他們體會下江南潮寒的鄉試,待明年去天寒地凍的北方應試時,自會足足的備上炭火棉衣。
「既如此,雲浮便在此祝三位兄長旗開得勝,得中五魁。」
前半句情真意切,直到末尾四個字,突地顯出些陰測測來。
裹著銀鼠錦袍的三人,沒由來抖了一抖。
此次重考亦是按著鄉試的規矩,頭一日入貢院,第三日傍晚交卷出門,第四日早再入貢院。
爲了讓三人好好休息,劉拂幷未在那短暫的兩個晚上去叨擾,隻讓他們及各自回家的徐思年、謝顯複錄一份答卷,待考完後再評。
這幾日間劉拂無事一身輕,先是解了於維山的憂慮,又去陪著宋理老頭兒下了幾局棋,甚至還去送了送提前赴京的賀子寅。
到得冬月十七的上午,才喊上陳遲驅車去了貢院門口,在占了個好位置後便弃車去鄰近的酒樓要了個二樓臨窗的雅間,邊喝茶吃飯,邊等著幾人出來。
她看著許多考生因扛不住三日寒冷被拖出場外,涕泪交流在貢院外哭得渾然忘我,微微一嘆後就繼續考教陳遲的學問。
直到後半晌,正磕著瓜子兒的劉拂突地站起,將手中空殼往桌上一丟,緊皺著眉頭,招呼著陳遲下了樓。
他們二人大步趕至貢院門前,陳遲當先扶過了被人架住的周行,劉拂則綳著臉與人道謝。
「上風兄,多謝了。」
劉平江聞言一僵,躊躇滿志之心空落落一片,連自己應對了些什麽都不知曉。
直到看著劉拂轉身要走,他才回過神來,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問道:「你……雲、雲浮,你與周……」
劉拂抬眸看他:「我二人是至交好友,由我代他謝你,份屬應該。」
她再次道謝後,因著著急周行的身體,想著規矩上不差什麽,就要離開。沒想到脚下才挪動兩步,便聽到身後一聲悶響,隨即傳來的,還有貢院守衛頗無奈的呼喚。
「哎哎?允那書生,可還醒著?」
「真是,怎麽又暈了一個……」
「這是不是上月狀告有人作弊那個?聽說被逐出家門,也是個可憐的……」
「還勞兩位大哥將人挪至一旁靠著,學生與他是舊識,正好將兩人一起送醫。」劉拂遞了碎銀與守衛後,輕嘆口氣,又對陳遲道,「我去尋徐家僕役幫忙,你一會兒將上風兄也搬上車去……且先顧好周兄。」
劉平江睡在地上也罷,周行乃祁國公府公子,讓他如此,可稱是丟盡臉面。
見陳遲滿臉猶疑,劉拂安慰道:「無妨的,總不好見死不救。」
她說得雲淡風輕,全不似對親生的兄長。陳遲雖是個愛妹極深的,却在看到他家公子如此態度後,備感安心。
當想起這劉平江如今獨居在他們曾住的小院中,確實無人照顧後,到底不再那麽抵觸。
「公子放心。」陳遲說罷,提了提架著周行的手。
他吸了吸鼻子,眉頭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