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
周行收回遠眺的視綫, 含笑望著一身書生打扮的少女。
不知爲何, 對著周行說不出是什麽味道的笑意,劉拂下意識揉了揉小臂, 連將出口的話也咽了回去。
周行深吸口氣, 險險壓住將要噴薄而出的鬱氣。
他早就知道,從書院同窗處討來的主意, 在劉拂的身上完全沒有作用。
「你說。」
劉拂雙手抱臂橫在桌上, 認真建議道:「既不趕著入國子監,又不趕著赴春闈,咱們不如……」
周行聞弦歌而知雅意, 皺眉接道:「但臨清附近幷無什麽好景……」
這話却無法影響心中已有成算的劉拂。
就是沒什麽好景才是好事,不然她想走得遠些, 還要多費許多口舌。
劉拂用餘光掃過坐在一旁乖乖吃點心的望日驕, 回憶著她往昔對自己使賴撒嬌的模樣,睜大眼睛衝著周行眨了眨眼。
正巧察覺到劉拂望她的望日驕看過來,一口點心噎在了嗓子裡。
劉拂大驚, 再顧不得周行。忙倒了杯水遞給望日驕,與陳小晚一個拍背,一個順氣。
見三姝亂成一團,周行不覺失笑。
當想起劉拂方才興致勃勃的神色的同時, 周行也憶想起她身世。
即便知曉她不需要旁人的憐惜,周行還是忍不住心疼。
他輕嘆口氣,壓下不能說出口的話,搜腸刮肚地想著周邊可有值得一觀的景色。
臨清本地只有個鳳凰嶺, 只是冬日剛過草木雕零,小小一個山嶺又能有什麽看頭。
倒是不遠處,有處泉城。
周行輕咳一聲:「東行約莫三百里,即可到濟南府,趵突泉四季同溫,初春時雖算不上盛極,但也堪一賞。」
劉拂目光灼灼,直視周行:「三哥,我有另一處想去。」
她緊抓著周行手腕,從眉梢到指尖,都滿含著祈盼。
蔣存留下的護衛時,指明了是護她上京,若想使動他們去別的地方,以武威將軍府訓人的本事,說不得會鬧出一場「爲了劉公子安危,還請稍作忍耐」的勸諫。
之後還有事需得他們相助,可不能在一開始就將人得罪了去。
也虧得周行在此,才能有個在蔣存不在時,亦可指揮他家護衛的人。
不過劉拂準備了一肚子的勸說之詞,沒一句派上用場。
「好。」
「我——」劉拂吞回未出口的話,乾笑道:「我包三哥,不虛此行。」
想起可能有極大可能在那處見到的人,劉拂連心跳都快了三分。
若她猜的沒錯,那以後的路,就要好走許多了。
不止是她,還有周行。
劉拂含笑回頭,吩咐陳遲出去置辦東西。
周行只笑望著她,從頭到尾都未插話。只是他的笑容,隨著劉拂的話越來越僵。
待陳遲領著陳小晚下了茶樓後,周行才低聲道:「阿拂,你置辦得這許多東西,只怕不大好拿。」
因本想著不過三五日便能抵京,且將軍府來接人也不可能什麽都不帶,是以他們下船時幷未拿太多什麽行禮。
剛才劉拂囑咐陳遲時,周行本以爲是稍稍置辦點路上的用品,沒想到籌備的東西,幾乎可用半月。
若是弃車登船,這些東西已够他們回金陵。
想到此處,周行心中一驚,莫名有些忐忑。
她會不會……是後悔了赴京?
畢竟自幼長在江南,又有宋院長撑腰,以阿拂在金陵士子中的名聲,她若想在德鄰書院教書育人,想來也容易得很……
正胡思亂想間,只聽望日驕輕笑一聲,道:「周公子不必憂心,阿拂所作所爲,從未有錯過。」
見劉拂抬手輕撫望日驕的髮髻,見什麽都不曉得,隻滿臉寫著「阿拂說什麽就是什麽」的望日驕狀似無意掃來的挑釁目光,周行只覺一口老血別在嗓間,上不去也下不來。
全不知周行心思的劉拂已喚來小二,詢問何處有美酒。
「客官真有見識,若說美景美食,咱們臨清是欠了些,但是這美酒麽~」
距臨清碼頭二十餘里處,便是三碗不過崗的景陽岡。
劉拂點頭,拋了粒碎銀與他:「就這個了。」
***
在陳遲與陳小晚大包小包的回來後,劉拂等人便驅車去了聊城。
之後重新登船,順江南下,一路入了安徽。
當抵達當塗縣時,已是十日之後。好好的上元佳節,都耗費在了路上。
許是因著心中有喜事,劉拂這次乘船時雖仍有些暈症,但比之之前已好了不知多少。
也正是因此,周行忍了又忍,才忍住心中衝動,依著她順風順水回了江南。
直到在劉拂的吩咐下,船夫幷未直下金陵,而是拐道蕪湖後,周行才壓下心中的患得患失,認真地教起陳遲武藝。
畢竟以她劉雲浮之任性妄爲,已可預見總會有他庇護不及的一天。與其心驚膽戰,不如讓她身邊多些可靠可用之人。
是以當他們抵達目的地時,本就跟著蔣存練了年餘苦功,學了不少沙場制敵手段的陳遲,真有了些高手的風範。
「你看他如何?」劉拂剝著果子,笑問周行。
「可惜不是從小練起,不然我與阿存,一對一都不會是他對手。」
周行負手而立,同樣目不轉睛地看著陳遲。
幷非是他們拳脚不如他,而是他二人少了陳遲的拼死一搏氣勢。
若說蔣存是帥才,那這小子,便是衝鋒陷陣的勇將。
劉拂擦去手上沾染的果子汁水,笑道:「三哥既如此說,那三年後的武舉,就讓小遲上去試試。」
她邊說邊招呼陳遲和在一旁忙活的望日驕與陳小晚過來,又道指著周行對陳遲道:「周公子有意薦你投身戎馬,還不快謝過他?」
本是她早就想好的事,偏推到他頭上。
周行失笑,倒也承了這份情。
債多不壓身,左不過日後用這一輩子還了就是。
他扶起欲要行禮的陳遲,向著遠離望日驕與陳小晚的地方躲了躲。
聞著空氣中幾乎能將他熏醉的酒氣,周行眉頭緊鎖,屏息道:「咱們已在此住了三日,不若去採石磯或桃花塢看看?也好過……」
劉拂接話道:「也好過在屋中侍弄這些酒水。」
她輕笑一聲,終於給了一杯倒的周行一個准信:「今日午後,我便帶三哥去一妙處。」
說罷揮手一指,素白的指尖滑過占了小半個院子的各色酒罎子。
他們一路行來,便是再如何匆忙,也會搜刮當地的美酒帶上。待到了當塗縣後,劉拂又使望日驕與陳小晚領著聘來的小婦人們,將酒水全部分裝至乾淨的白瓷小瓮之中,整整忙碌了這許多日,才算大功告成。
多日被酒香衝得暈乎乎的周行,此時除了點頭,再沒有第二個選擇。
而在這幾日間,劉拂時常將自己獨自一人鎖在屋中,不知廢了多少筆墨,才寫出一篇滿意的作品。
「這些,就是咱們赴仙境的敲門磚。」
劉拂說的情真意切,眼中滿是傾慕。
傾慕?周行狠狠閉了閉眼,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小遲,備車。」劉拂轉向周行,「三哥,趁著還未開始,先去屋中小憩會兒吧。」
接下來的幾日,他們只怕是睡不好了。
只盼著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的猜測沒有錯。
建平五十五年正月初七,太孫代天子歸鄉祭祖。
算算日子,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