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朝寂靜, 連呼吸聲都弱緩下來。
上首的帝王拂袖離開, 衣物窸窣,諸人起身,左右相互對視,靜然從朝政殿離開。
前朝那一場傳到扶雲殿的時候,明苒才剛起床不久,用完飯後伏在案邊練字。
聞言她詫异地抬了抬眸子, 問西紫道:「你怎麽曉得這麽清楚?」
西紫面有得意,「奴婢從六子那兒聽說的。」言罷她又笑道:「這下好,看他們還敢胡亂瞎傳些什麽。」
明苒抿起唇角沒有說話, 提筆又蘸了蘸墨,西紫捏著墨條,「娘娘的字和陛下的愈發像了。」
明苒稍稍停筆瞧了瞧, 又慢悠悠地寫下兩個字。
西紫十歲進的明府,一直跟著她,也認得些字,她瞅了半天,怪道:「娘娘今日不是在抄法華經嗎?這又寫的什麽?」
她放下手裡的墨條,還沒來得及說什麽, 蘭香打起簾子,屈膝道了聲陛下。
荀鄴舉步進來,繞至案邊, 王公公在門口招了招手, 西紫蘭香小步跟了出去, 屋裡便只剩下他們兩人。
明苒將寫好的一頁紙遞給他,荀鄴接來仔細瞧了瞧。
紙上字不大多,他却瞧不出個什麽門道,笑問道:「這寫的是什麽意思?」
明苒仰起頭,她今日裝扮簡單,發上也隻簪了支紅玉芙蓉釵,荀鄴手指穿過她散在肩頭的長髮,輕捋到身後,便聽她說道:「起名字呢。」
荀鄴不解地嗯了一聲,「起什麽名字?」
明苒迎上他清潤的眸子,將手遞給他,荀鄴下意識地握住。
明苒頓了頓,拉著他坐下,扣著他的手,讓指尖落在自己細腕兒上。荀鄴順著她的意思,指尖微動探脉,半晌後垂目看了看手,又抬眸看向她。
明苒問道:「我沒診錯吧。」
她對醫術挺感興趣,跟著竹姒學了些,竹姒離宮後日常又跟太醫院的女醫知曉了不少,簡單的診脉還是會的,身體沒什麽特別的感覺,她也沒怎麽注意,還是昨日琢磨醫書上的東西,無意間發現的。
本想說來著,後來給搞忘了。
荀鄴楞了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兒,力道微微收緊,好一會兒才輕輕笑出聲,環著人輕抵著額頭,柔聲道:「沒錯。」
明苒彎唇,「那就好。」要是診錯鬧個烏龍就尷尬了。
她靠在他懷中,歇了會兒又沒什麽精神,荀鄴親了親她的額角,嗅著發間清香,扣著她的手,緩過細軟的腰肢輕輕貼落在小腹上。
……
外頭的流言蜚語在那日早朝後消失的無影無踪,再聽不得丁點兒風聲。
宋晗生本來滿腔熱血說去查查看,等查出來還可以再去宮裡美人妹妹那裡裝個逼,沒想到還沒開始動手,外頭就乾乾淨淨了。
夜色下,她抱劍站在屋頂上嘖了一聲,迎著風吹了半天。
街上有行人路過,有青衣婦人揪著身邊小孩兒拍了拍屁股,氣道:「還敢不敢到處跑了?還敢不敢?你是要嚇死你老娘我是不是?!」
婦人的又怒又急的聲音伴著小孩兒的哭聲越來越遠,宋晗生恍惚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對呀,她兒砸呢?
宋淮呢??
宋晗生後知後覺,那死小子又跑哪兒去了?!
宋晗生拎著劍飛躍離開,晚夜中身影如鬼魅般。
明府自打明尚書被降職後便大變樣了,明尚書,哦不對,現在是明通議,經歷身份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後,甚是萎靡。
明家出了一個皇后,按理說皇后娘家也應有封賞,然宮裡像是忘了他們這一家子,無賞無罰,全然像是跟他們半點兒關係都沒有似的。
明旭本來還盼著得些好處,盼啊盼,却是啥都沒盼到。
程氏還是整天哭哭啼啼的,但因爲明旭這個丈夫權勢不比從前了,她身後却還有著將軍府這個娘家,腰板兒是越挺越直,大有廢魚翻身要上天的架勢。
正院裡又在吵吵鬧鬧,明辭到門前就不再想往裡走了,轉身離開。
秋風颯颯,灌進衣裳裡有些發凉,她攏緊了外頭的薄披風,回到自己的院子,在樹影裡望著檐下的燈籠。
呼的一聲,陡然有人從院墻上落下來,嚇得明辭慌忙後退一步,霧青霧心直接叫出聲來。
「是我。」
這男聲有些熟悉,明辭看去,半明半暗的光影裡,身穿紺青長袍手拿摺扇的人分明是早早就被宋晗生帶走的阿符,不對,應該是宋淮。
見她看過來,宋淮拱了拱手,「明二小姐。」
宋淮明顯有話要說,明辭叫退了無霧青霧心,兩人慢步往角落走去。
因爲往日之事明辭有些不自在,「宋公子怎麽會過來的?」
宋淮倒不覺什麽,姿態閒適得很,背靠著墻看她良久。
一身撒花素裙,哪怕深夜面上還覆著輕紗,他眼力極好,隱約能看見輕紗下的紅斑。
明辭接觸他的視綫,忙別過臉避開。顔勤予當日在清水庵給她喂了毒,她依言送她出城却被抓住,還沒拿到解藥,那瘋女人就被拘押了。
顔勤予是重刑犯,她根本見不著她,這些日子請了不知道多少大夫,然都沒有什麽用。
這毒幷不傷及性命,就是臉上現些紅斑,實在是難看,生得再好的臉也抵不住的。
宋淮沒多說什麽,只道:「當初匆匆離開都未來得及說些什麽,今是特意多謝二小姐昔日救命之恩的。」
說到救命之恩,明辭自然而然想起當日的那些尷尬,宋淮却是像未將那些放在心上,從懷裡掏出從他小姑竹姒那兒得來的藥遞過去,「無論如何,於阿符而言,二小姐都是救命恩人,往日之事我未放在心上,二小姐也不必介懷。」
他示意明辭將藥接下,道:「這是萬竹山莊配的藥,姑娘家還是漂漂亮亮的好。」
明辭楞楞接過,宋淮笑著拱了拱手,「藥送到了,我這便告辭了。」
她低垂著眼緊緊地捏著小小的藥瓷瓶,心中五味陳雜,看著他雙唇囁嚅,聲音微啞,「阿符,抱歉。」
宋淮躍上墻頭,幷沒有聽見這幾個字,他回過頭又揮了揮手裡的摺扇,「二小姐,江湖兒郎居無定所,後會無期了。」
他轉眼便遠去消失在夜幕裡,明辭在院子裡待了許久,走進屋裡,坐在梳妝檯前揭下面紗,將藥瓶裡的丸子吞咽盡了,凝視著這張覆滿紅斑的臉。
燭臺燃盡了,屋裡暗下來,她便趴在梳妝檯上,閉上眼就這麽睡了。
清晨的凉風從槅扇外吹來,她睜開眼直起身,正對上鏡子裡的容顔。
霧青端著裝水的銅盆進來,驚得手上一鬆,盆摔在地上,濺得一屋子的水,她喜形於色,「小姐,你的臉……好、好了!」
明辭側過頭,柳眉雪膚,像是初綻的蓮花,哪裡還見那礙眼的紅斑。
都說明家兩個姑娘,一個清麗無雙,一個穠麗艶逸。
這話是一點兒沒錯的。
明辭精氣神不錯,却沒像霧青那般有什麽喜色,她換了一身新衣裳,簡單的洗漱完,說道:「你去告知母親,我要去一趟景王府。」
霧青疑惑,「現在去那兒做什麽?」
明辭別上一支髮釵,「退婚。」
沒必要這樣耗著了,左右都沒有感情了,放過他也放過她自己吧,往後的日子還那麽長,何苦來哉。
……
明辭和荀勉退婚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叫京都很是熱鬧了一陣子,明苒聽了也沒怎麽放在心上,轉頭就忘了,都是他們的事,和她又有什麽關係呢。
這日剛在院子裡轉了一圈回來,就看見桌上落了一封紅色的請柬。
西紫疑惑道:「這是誰放在這兒的?」她將請柬打開,念道:「竹珪……咦這不是那位萬竹山莊的莊主嗎?上回還來過宮裡的那個。」
明苒從她手裡接過請柬,看完裡頭的內容後很是震驚了一瞬。
不是,宋姐姐她上個月不才跟她訴苦,說竹珪怎麽樣怎麽樣煩人,看見他就頭皮發麻心裡透凉的嗎?怎麽這個月就辦宴席要成親了?還邀請她去萬竹山莊觀禮。
明苒沉默了一瞬,轉而又忍不住發笑。
荀鄴進來,問道:「這是怎麽了?」
明苒將請柬遞給他,「宋姐姐請我去萬竹山莊觀禮。」
「想去?」
明苒輕捂著小腹,猶豫了一下,說道:「還是不去了,萬竹山莊離得有些遠,你最近又忙得緊,等過些時候再去萬竹山莊吧。」
荀鄴輕笑,「聽你的。」
明苒點點頭,起身隨著他出去。
自打有了身孕後她倒是比以往勤快些,到點兒就要出去遛個彎兒,他也每日陪著。
他側身,拈掉落在她肩頭的黃葉,接過西紫臂彎裡的披風與她套上,轉而又握著她的手,慢步往前。
明苒踩在滿地落葉上,偏眸去看他,他也轉過來。
她停下不走了,衝他笑了笑,枝頭梧葉飄黃,剪了斜陽一半。
荀鄴駐足,微埋下頭吻了吻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