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弘景面前,萧宇极尽弟子礼节,这让在场的扈从们都看愣了。
就这么个破道士,一身潦倒不堪,怎还用得着小王爷如此礼贤下士?
一旁的酒楼掌柜人见得多了,心也精细,他虽然也看不出那叫花子一般的老道士是什么来历,但见那贵不可言的少年公子都对他如此礼让,那便说明这老道绝非常人。
“去去去……回门口站着去!”
酒楼掌柜挥退了酒保,弯着腰一脸殷勤地对老道直赔不是。
在楼下张罗了几句,亲自将萧宇、陶弘景请上了二楼雅间。
又去忙里忙外,一会儿给老道士递毛巾,一会儿又要湿衣服去烤,最后还将自己的一件干净衣服给他替换。
这殷勤备至的服务倒让陶弘景有些不知所措。
而酒楼掌柜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珠最后总是落在了萧宇的身上。
萧宇心中早就了然:“掌柜的,你这店面不错,甚得本世子心意,以后本世子有应酬还会再借贵酒楼,今日我要陪道长吃碗素面,尽管选上好的食材来做,至于……下面,我那十几个弟兄,好酒好肉的上便是了。”
酒楼掌柜喜上眉梢,尤其是这位贵公子要作这里的常客,他极懂规矩,谢过之后便出门张罗去了。
这里再无外人,萧宇就请陶弘景上座,极尽礼仪。
在一旁准备伺候萧宇的张护院都看愣了,不住地打量着陶弘景。
萧宇看出端倪,偏了偏头:“张护院,通明先生在此,我也只要一碗细面陪先生吃了便好。你无须在此伺候,到楼下与众兄弟吃酒去吧!”
张勇一脸惶恐:“小王爷,这怎使得,出门前崔管事都交代了,要小人伺候好小王爷。”
萧宇扬扬眉头:“那就跟掌柜的说,要三碗细面,咱们一人一碗?”
张勇喉结动了动,他看出了小王爷的不悦,只怪自己刚刚木讷,没听出小主子话里的意思。
想想这天星楼的酒肉,那都是贵得离谱,他早就想尝尝这贵得离谱的酒肉是啥滋味。
今天撞上了,谁还想就吃一碗细面,怎么想都是亏大了。
再想想楼下那些兄弟,就连车夫老郭都能吃香的喝辣的,他心里就更是不平了。
见张护院脸色微表情不断变化,萧宇笑了。
“好了,张护院,跟你说笑的,今日风大雨急,别受了寒,赶紧下楼温壶酒热乎乎地喝了,跟兄弟们说捡贵的要!”
张勇千恩万谢,谄媚的脸上嘴巴都要笑歪了,赶忙拱手退出了雅间。
见此情景,陶弘景也捋着湿漉漉的胡须笑着直摇头。
两人还没说两句,酒楼掌柜便亲自端上了两碗热腾腾的细面,介绍完用材用料如何讲究,方才下去。
萧宇递给陶弘景一双筷子,笑道:“一别数月,没想到再遇景明先生,却还是为此一碗细面。”
陶弘景笑道:“呵呵……皆因缘法,天命使然。萧郎君这碗面对贫道而言便是天命所在,而萧郎君遇到贫道之后所遭变节也皆为天命。萧郎君,可应过天命?”
萧宇一想到上次遇到陶弘景之后发生的一连琐的反应,脸上马上露出窘态,本想吃口面,还是把筷子放下。
“通明先生,早知今日,当时就不该请你吃那碗细面了,你顶多多走几步路,找个路边摊贩填饱肚子。我倒好,被你带到卢龙山之后就灾运不断,到现在也没缓过劲儿来。”
“那萧郎君是后悔当时遇到贫道了?”
萧宇苦笑着没有作答。
陶弘景哈哈大笑:“若萧郎君早知后来之事,那日在那酒楼之中还会请贫道再吃那碗细面吗?萧郎君可以仔细想想,无须马上回答贫道。”
萧宇想了想:“估计还会!”
陶弘景又笑:“天命使然,萧郎君只是在顺应天命,做了顺势而为之事,因势利导才会有后来的局面,萧郎君可以将此认为是道。”
萧宇挠挠头,他无心向佛,也无意修道,自然不懂这其中的道理,听陶弘景说得玄乎,似乎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一想想后来的经历,似乎还真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一直在牵引着他往前走,让他就像着了魔一样,这难道便是什么顺势而为、因势利导?
萧宇不想在这里跟陶弘景谈玄论道,赶紧转移个话题。
“不说天道,卢龙山草堂一别之后,我在京里受苦,不知通明先生又去往何方?总不会无所事事,找个深山老林悟道修仙去了吧!到现在还是连碗吃面的钱都拿不出!”
陶弘景笑着摇摇头:“萧郎君是在笑话贫道呢!”
说着,他在怀里掏了一会儿,将五枚铜钱依次摆放在了桌子上。
萧宇看看桌上的铜钱,又看看陶弘景:“嘿,比上次还多了两枚,有进步啊!”
陶弘景又笑了笑,这次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
“嘿!还发达了!不知是哪个世家大族请通明先生主持罗天大醮去了。”
陶弘景摆摆手:“萧郎君莫要取笑贫道了,若郎君之前就知道贫道身上揣了这锭金元宝,郎君还会邀请贫道吃此碗细面?”
“自然会,这与道无关,但是……这碗面吃完了,我不会又得去渡劫了吧!”
听到这话,陶弘景刚进嘴里的面又差点儿都喷出来,弯着腰在那里剧烈咳嗽,萧宇赶忙使劲给他拍了拍背。
“通明先生,吃这么急干什么,慢慢吃,不够我再给你要一碗。”
陶弘景流着眼泪咳嗽道:“咳咳……萧郎君这是把老道比做那恶鬼煞星了!”
萧宇嘴上道歉,心里却在那偷着乐,颇有恶作剧的意味。
两人又往下聊起去,萧宇也不再藏着掖着,将自居的真实身份告诉了陶弘景,似乎陶老道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然后萧宇又把那晚离开范云草堂之后的经历大略说了一遍。
他说得唾沫星子直飞,什么刀光剑影、阴谋诡计都让他跟说书一样。
陶弘景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没吃完的小半碗面都凉了
陶弘景道:“贫道早知小王爷会遭此一劫。那日小王爷离开范彦龙草堂时,贫道就已经为小王爷掐指算过了。”
“那为什么不早拦住我们!”
“小王爷莫怪,天道轮回,劫数难逃。若小王爷不在卢龙山中遇险,也会在别的地方经历磨难,天道皆有定数。”
萧宇笑道:“通明先生是怕我在草堂过夜,打雷也得劈到你们吧!”
陶弘景面露窘态:“你这小友怎能如此说话呢?老道当时还真没那么想过……”
“通明先生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人,这话我信,开个玩笑而已。”
“玩笑不可乱开,既然贫道是个老实人,那肯定会当真的。”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甚是融洽。
萧宇又嗦了两口面,继续问道,“不知通明先生后来又去到哪里云游?”
“去了荆襄地界,赴旧人之约去了,还小住了一段时日。这不,刚刚才回建康。”
“那范老夫子、陆先生,任先生他们全都去了?”
“呵呵,小王爷这也知道。”
“可是去赴萧刺史之约?”
陶弘景捋了捋胡须:“也不尽然,沈约沈修文乃我等旧友,在萧叔达(萧衍)身边作了幕宾,此次前去除了萧叔达之请之外,还有沈修文的邀约,倒也游览了荆襄地界的大好山河,呵呵……”
说到这里,陶弘景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小王爷如何知道贫道和那几位好友是受叔达的邀请?”
“那日卢龙山中,先遇张弘策,再被萧统搭救,通明先生又说去了荆襄,那我自然就会想到萧刺史。”
陶弘景捋着胡须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萧宇又道:“那日草堂一别,我时常想要再去拜会范老夫子,希望能与各位当世大家再切磋文墨诗词。”
“呵呵……再想聚首就难了!”
“为何?难道那几位先生都不常住建康?”
“非也,范彦龙在襄阳盘亘数日,舍不得他那孙女和草堂,早早就回建康了,贫道自由闲散惯了,觉得荆襄无趣,也便回来了,任眆、陆陲他们决意留在襄阳为萧叔达出谋划策……”
萧宇眼睛眯了眯,但他依旧不动声色:“萧刺史没有挽留通明先生吗?”
“挽留又如何?时也,势也。若是换做二十年前,或许贫道就脱下这身道袍,出世去了,那时……叔达头上的运势亘古未有……”
萧宇把身子探向了陶弘景:“通明先生,方才说的可是帝王之气?”
窗外又现惊雷,一声巨响,陶弘景的身子微微一抖,闪电自他身后窗外划过,将屋内映得一片惨白,而一声粗木折断的声音则引起了酒楼内外一阵慌乱。
屋外有人喊道:“掌柜的,刚才那闪电把这榆树给劈了!”
萧宇也惊魂未定,他三两步就来到窗边,探着头往外张望。
“通明先生,这是不是我泄露天机的关系?”
……
萧玉衡站在太极殿的宽大殿檐下定定地望着远方,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空,连接着天地。
在高大殿宇的下方,一个人影正在冒雨离开,他就是刚刚被单独召见的裴遂。
片刻之后,萧玉衡似乎想起了什么。
“高公!”
高内官趋步往前,弯腰道:“陛下,老奴在这里。”
萧玉衡瞥了高内官一眼,语调平静地没有一点儿波澜:“高公,你入宫多久了,见过几位帝王……”
高内官面露诧异,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低头略作思索便答道:“陛下,老奴是前宋明帝始泰六年入的宫,至今已经五十三载了……”
“那么久,朕即位至今才三载,高公在这四方城里就住了五十三年。”
“正是,老奴入宫时还是小黄门,没机会见过前宋明帝,但老奴后来伺候过后废帝和顺帝。又到了咱们大齐立国,老奴服侍过高帝、武帝、郁林王、海陵王、明帝、东昏侯,先皇文帝,再便是如今陛下,算来……已历十一帝……”
萧玉衡转头卓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高内官:“高公在这台城住了五十三年,居然经历了十一位皇帝,五十三年十一帝,这说明了什么?”
高内官赶忙低头,唯唯诺诺道:“陛下乃是真命天子,有上天护佑,定能长命百岁……”
“朕听够了这些谎话,到底有谁能长命百岁?其他皇帝在位之时,何尝没有人对他们山呼万岁,那到头来呢?有几位得以善终!”
萧玉衡话音刚落,又是一声惊雷炸响,大地似乎都在震动,在场服侍皇帝的众人无不心惊胆战。
高内官赶忙道:“老奴有罪,引起天颜震怒,请陛下慎言,老天……老天在上面看着呢!”
“朕说了实话,与天何干?若连实话都不让朕说,要天何用?”
在场所有奴婢皆是一惊,纷纷双膝跪下。
萧玉衡冷笑一声,回头又看了眼正贵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高内官:“朕问你的话你尚未答朕,朕告诉你,坐到皇帝这个宝座上第一天起,你便是这世上最不安全的人,要么弄死别人,要么被别人弄死!朕要活,不想像前宋后废帝、顺帝以及东昏侯那样被人弄死,这便是最大的天理!”
又是一阵惊雷,雨势更大了。
一阵狂风卷着雨幕向着含章殿上迎面扑来,将年轻皇帝宽大的袖袍吹得向后纷飞,却更显现出那瘦削身姿的虚弱无力。
“陛下,这里风大雨大,请移驾回宫!”高内官道。
萧玉衡却不理会,他已经定定地望着苍茫茫的天空。
“高公,你历时十一朝,也应该见过不少的忠臣良将,也听过不少的奏对吧!”
“老奴……奴婢是内官,高帝立国以来,早有诏旨,内官不能妄议国事。”
“你说……裴遂所奏七策如何?”
高内官见萧玉衡那双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了自己,他更是心惊:“奴婢觉得……光禄卿所言都是老成谋国之策,若用在南徐州可行,既可屯兵又可利民……”说到这里,高内官突然发现自己犯忌了,“陛下饶命,老奴无意间说出心中所想,望陛下莫当真!”
萧玉衡不理会他,淡淡道:“裴遂七策于国有利……可用;但其人过往便与江夏王过从甚密,用之需慎……高公,召五兵尚书颜见远入太极殿,朕要亲授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