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夜色下,红绡那张清丽脱俗的面容渐渐清晰了起来。
四下里再无他人,只有蝉鸣蛙叫声依旧。
两人相互凝视,却都一时无语。
想想两人过往的种种经历,红绡不惜性命地为自己的付出,萧宇由心就是一种感动。
而他也是喜欢红绡的,这并非只是**,从更深的说,是她身上有着一种超乎常人的执念与敢爱敢恨的勇气,这让萧宇真正为她着迷的原点。
而他毕竟是个凡夫俗子,他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个女子,那位女子像冬日里的一抹阳光,温暖而无暇,将这冰冷世界中仅有的温存都奉献给了他。
这冰与火各不相同的女子构成了他贪心的感情世界,两者缺一不可,而他并没有爱心泛滥时的罪恶。
“哎……”
萧宇轻叹一声,不管如何,在这一刻,他只有一种想要将她深拥入怀而永不分离的冲动。
他相信站在他对面荷塘柳树旁的红衣女子也是如他所想。
但当那张清丽如画般的姣好面容眉宇间带着淡淡忧伤之时,一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陌生与疏离,就将萧宇在相遇之前一切美好的期盼和憧憬全部冰冻了。
月影清风,红衣依旧,却总觉眼前不再是那个伊人了。
萧宇不明白此刻为何会有如此想法,他想张口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吐不出来。
眼前那张清丽的面庞上一抹冰霜拂过,似乎那抹热烈的火红就此失去了她该有的温度。
即使心里有种莫名的失望,但萧宇的嘴边还是泛出了和煦的笑意。
“进府不易吧!”
“嗯,我到处看过了,外面的暗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都撤去了。只要沿墙找一处僻静的地方,翻墙进来不会惹人瞩目。”
红绡语调生硬而平淡,带着淡淡的倦意。
“昨日在乐游苑,你是为我而去的吧!”
“嗯。”红绡轻轻点点头。
“杀韦睿呢?”
“只是一个巧合。”
“下次遇到了,还要杀他吗?”
红绡依旧点点头。
“他身边有高手保护,你根本没机会杀他,能不杀放下这份执念吗?”
“不能。”
“为什么?”
“我杀他不是为了朝廷,是为了睢阳死难的百姓。”
“对于睢阳的事情,他很自责,两军对垒,伤及百姓也让他很无奈,每每想起他都感到痛心疾首。”
“说辞!”
红绡冷笑一声,笑声中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怨念和苦涩。
“他可知他正是踏着累累白骨走上今日的高位,这些白骨中有多少是无辜的百姓?他若说痛心,我只能说他虚伪。
“小王爷,你可知当年睢阳城中有多少百姓心向南朝,北朝军队到处征粮,有多少城内百姓就是被杀,也不将自己藏粮之所告诉魏军。
“破城之时,他们等到了什么,等到了他们心心念念期盼的汉家的军队对他们举起了屠刀,全城多少无辜百姓成了刀下的冤鬼,老少不存,这些冤魂该找谁去说!”
红绡说到这里鼻子抽了抽,脸庞别向了一侧,用手抹了抹眼泪。
萧宇望着她,他脑海中想象着那日城破之时的惨象,一时也无语了。
“小王爷,韦睿是韦睿,即使我不找他,也会有别人让他对过往所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红绡……”
“嗯。”
“不提韦睿了,以后……以后不许你再像昨日那样以身犯险了……”
红绡轻轻抬了抬头,淡淡一句:“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小王爷是否无恙。”
“无恙……倒是红绡你……你似乎有什么心事。”
“我……我挺好。”红绡眼波流转,似乎有意在躲避萧宇的目光,“小王爷没事便好,红绡……红绡今晚来这里,想看看小王爷是否平安无恙。”
“你都看到了,平安无恙。”
红绡又抬眼看了看萧宇,见到他轻薄长衫下依稀可见的绷带,便是他身上有伤,并非无恙。
“哦,平安便好,后背上……后背的伤……疼吗?”
萧宇故作轻松:“不疼,还能动呢!你看!”
“哎,别乱动!近些日子里……莫动刀兵,要精心调养。”
“红绡,你还在担心我。”
红绡没有回答,他那明眸似虎有些暗淡,过了许久她才继续说道:“还有……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红绡咬了咬嘴唇:“红绡是来向小王爷辞行的。”
萧宇心头猛然一颤。
“辞行?要去哪儿?”
“洛阳,红绡要回北朝去了。”
萧宇突然感到后背疼了一下,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
“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不用,今晚就走……”
萧宇面露诧异:“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一道电光在萧宇脑海中闪过,他声音不由地提高了几分:“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突然!”
红绡看了萧宇一眼,幽幽地说道:“其实不突然,早在一个月前,我们的人就已经陆陆续续地撤出了建康,回洛阳去了。
“呵呵……你们南朝的典签真是不容小觑,在这江左之地,居然没有我们的无立锥之地……这对你们南朝来说,是个好消息。”
听到这里,萧宇的心中五味杂陈。
“是因为潮沟码头那边的事吧……”
“在那之前,你们的密探就已经开始行动了,潮沟那边只是一张早已布好的网,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小王爷原本不该牵扯其中的!”
“只是没想到结局会那么惨痛,呵呵……其实也怪我,救人心切,连那里是什么地方都没搞清楚,就莽莽撞撞地闯进去了,也怪我……”
“那本来就是一个提前预谋好的局!是阿武不好,要怪也该怪他!他想要在太后和清河王爷跟前邀功,挖出藏在那座宅院里的秘密!
“他还想一石二鸟,用反间计拉你下水,叛逃到北朝!但他太过急功近利,非但没有得逞,还把宣武皇帝在世时苦心的布局的眼线全都暴露了!才有了后来典签的大肆搜捕,又死了不少人。”
萧宇苦笑道:“达奚武……我早道他心术不正,但我非但没有阻拦,还有推波助澜之嫌。眼看着死了那么多的兄弟,我心里也难安……红绡,若非那晚的鲁莽,你应该不会离开建康吧!对于那晚,我很后悔!”
红绡突然大怒,近乎咆哮道:“你在说什么!堂堂七尺男儿,做了便是做了,自责还有何用!既然知道后果惨痛,以此为戒便是了!
“在事情发生之前,每个参与者都抱着必死的觉悟?又有谁如你这般自怨自艾,让人笑话!”
“红绡......”
“别过来!”
红绡继续后退数步,泪水涌动的眼中带着决绝,他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小王爷,你是个好人,但好人不见得就有好报,你太容易被人骗了,也容易被人利用……红绡便是那个骗过你利用过你的人……”
“不,别说这些!我不信!”
红绡的嘴角泛出了笑意。
“小王爷,好看的女人都会骗人,你身边的坏人不只有红绡,小心了……萧郎……”
“不,红绡,你留下,别来!”
那一袭红衣如绽放的花火般艳丽,慢慢消失在了静谧的夜空中。
月下凉亭中只剩下那一个颓然的孤单背影。
……
红绡抱着双腿蜷缩在了那座重檐上的阴影里,小声地抽泣着。
她远远地望着凉亭下那久久没有离开的少年身影,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是我想多了……
我是北朝的鹰犬,被人随意丢弃的棋子。
你是南朝的小王爷,金枝玉叶,贵不可言。
我们本就属于两个世界,彼此地位差距如此之大,分属对立的两个王朝。
所有的一切只是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你我的世界再无彼此,
只有相望于江湖……
想到这里,泪水已经忍不住地往外涌出。
她为她心爱的男子空劳牵挂,却也见到他在为自己枉自嗟呀。
直到一串游龙般的灯笼找到了他,一位白衣罗裙的貌美女子在他身边温言相劝,他才在不舍与彷徨中离去。
红绡站起了身来,抹去脸上的泪痕,在月下整理好了心情,她右脚一点,那一袭红衣再次隐没在了夜色之下。
她离开了建康,一路向北直到卢龙山下,满山的翠竹在夜风中摇曳,“哗哗”作响。
红绡在这林海深处找到了一条小路,踏着月光向着山间林密处行走。
走出不远,眼前可见一条清澈的溪流,细流旁有一座竹亭,一阵清幽的竖笛声自竹亭中传来,曲调婉转悠扬,沁人心脾。
红绡稍稍停了停脚步,她无心去听这笛声,直接走到了亭前,望着里面吹笛的年轻男子。
男子身着一件青色窄袖短袍,一副北人打扮,他此时正吹奏到笛曲最悠扬时,双眼微闭,整个人都沉浸其中。
直到一曲终了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眼带笑意地望着红绡,他正是达奚武。
达奚武直截了当:“你可说动他,让他跟我们一起北上?”
“没有。”
“你没说动他?”达奚武微微挑了挑眉。
“我没有跟他提起此事。”
红绡话音刚落,就见达奚武满眼怒意,他一巴掌打在了红绡的脸上,那响声震动了林间飞鸟。
红绡捂了捂红肿的脸颊,他冲着达奚武轻蔑地笑了笑,一口带着的口水吐在了达奚武的脸上。
“你……你竟敢……”
红绡不屑地笑道:“你能拿我怎么办?”
“你……你是疯了,不想活了,若没有把那小王爷带回洛阳,不知是我,还有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那是你!我会如实向太后奏报,是赏是罚任凭太后处理!”
达奚武大怒,他自一旁包袱下抽出环首刀来,大喝道:“你不让我活,你也休怪我念及当年之情!”
达奚武说着就举刀向红绡劈来,红绡赶忙闪身避开,腰间如龙细剑也已出鞘。
两人在溪边乱石堆间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
达奚武越想越怒,潮沟大宅的事情搞砸之后,他就被南朝典签给盯上了,几乎在一月之中,北朝在江左各州郡设置的各类机关几乎被全数拔除,这震惊了洛阳朝野,他也因此受到了胡太后的斥责,让其将功补过。
而胡太后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她要萧宇,要将那南齐的小王爷挟持到洛阳以留后用。
而这一切都被红绡给搞砸了,看来她已经用情太深,她既然心不在我,不在太后,也不在北朝,那留起何用?
想到这里,达奚武眼中凶光乍现,他开始频频使出杀招,其中一刀在红绡发梢处擦过,斩断几根青丝。
红绡见达奚武不留情面,心中已然寒心,如今的达奚武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明朗率真的少年了,官场的浸淫让他早已失去本心。
但她不愿与他针锋相对,过招过程中时时忍让,只是一味防守罢了。
又是一刀,若非红绡机敏,她的一臂早就被达奚武砍下。
“达奚武,你干什么!你这是在泄私愤!”红绡喊道。
“若回不到洛阳,你便与我陪葬!”
说着,达奚武举刀再次杀来,他刀法刚猛,红绡抵挡了几下,就有些体力不支了。
就在这时,山林间传来了一阵山鬼般的咆哮,那声音在夜色下显得格外诡异瘆人。
达奚武突然收刀,退到了竹亭前,四下里小心地观望。
突然,林间跑出一个五短身材的黑影,嘴里发出骇人的喊叫,直奔达奚武而去。
达奚武被这突然而至的“野人”没有一点儿准备,腿都被吓哆嗦了。
那“野人”手中并无兵刃,速度奇快,就在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来到达奚武的近前。
这时,达奚武才看清乱发下那“野人”的长相。
“你是那个……”
他话没说完,肚子上就被狠狠踢了一脚,这一脚踢得他肚腹里翻江倒海,肠子都恨不得从嘴里吐出来,巨大的劲力让他直接飞上了天。
达奚武尚未搞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一道黑影又自地面腾空而起,直接窜到了他的眼前,又是一脚将他狠狠地踹到了地上。
达奚武惊愕……
那不是人,那是个妖魔!
一声轰然巨响,
达奚武整个身子都扎进了乱石堆里,骨头咔咔作响,却一点都无法动弹。
看样子,今晚他就得交代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