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喊杀声渐近。
谢胐神情自若,毫无紧张之色。
他抬了抬昏黄的老眼,不紧不慢地说道:“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只当梅公早就在那场大火中随先帝(萧宝卷)而去了……这些年里听到的一些关于梅公的传言,我也只当有人在扯着梅公的虎皮做大旗呢!”
梅虫儿咳嗽了几声,张琴言赶忙为他捶背,“不必了,琴言……”他冲着谢胐苦笑道,“说实话,咱家也想随着先帝而去,但咱家去了,先帝之仇由谁来报?”
“世道变了,先文皇帝在位二十三年,国运日渐昌隆,社稷稳固,梅公何必做那逆行之人呢?”谢胐看了梅虫儿一眼,“梅公的喘疾比二十年前更重了,这应该与这些年里的奔波操劳分不开吧!何必再如此折磨自己,折了自己的阳寿呢?”
“咱家也不想如此啊!”梅虫儿苦笑一声,继续说道,“但这些年里,咱家心里一直惶恐啊,就怕哪天一命归天后,见到先帝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咱家这些年的谋划,就是功败垂成了,先到先帝也能有个交代,何况……咱家把先帝唯一的一点儿骨血保留了下来。”
谢胐眼中的腐朽昏聩就在那一瞬突然消失,又是一道精光闪过,“你说先帝的骨血?过去我只听闻传国玉玺在那场大火后不翼而飞,与梅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不知先帝还有骨血尚在……”
“当年先帝于建康宫**身亡,美人吴氏已经怀有身孕,咱家为了保住先帝那点儿骨血,冒死将吴氏带出宫去,五个月后吴氏诞下一子,此子一直在咱家的庇护下长大。”
梅虫儿的话说得滴水不漏,他只说皇子,却丝毫没有提宝玺一个字。
谢胐心中略微还是有些失望,但他还是默默地点点头,“这么说,就说得过去了……梅公这些年的努力就是想让先帝的遗腹子再登大宝了。”他说到这里瞥了梅虫儿一眼,“但老朽不问政事多年,梅公上门对老朽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听!老中书可听到外面的声音!”
外面金铁碰撞声越来越近,男人的叫骂和女人的哭喊求饶,甚至还有孩子的尖叫都交织在一起了一起。
这简直是在灭门!
谢胐早已心神不宁,但在梅虫儿面前,他只能强装镇定。
“家中小子惹的祸,若非贵客临门,老朽早就该出门平息去了。”
“咳咳……谢老中书经历过那么多的风浪,在咱家面前无需强装吧?”
“呵呵,老朽如何在梅公面前强者呢?梅公刚才的话确实说得不错,老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谢胐眼睛眯了眯,眼角的沟壑更深了,“就是外面杀的血流成河,老朽还会皱一皱眉头吗?”
“谢老中书,你就不想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摆在谢氏门阀面前的是如何一个形势?你一点儿都不紧张吗?”
“梅公如此泰然自若,老朽又如何会紧张呢?”
两人相视一笑,但房间里的气氛却显得越发的压抑。
“谢中书,外面的情况有些复杂……”
“没有人比梅公更了解外面的局势了,愿听其详。”
“三吴大雨,百万灾民受灾流离失所,一部分灾民正在往建康这里赶来。”
“此乃天灾,乃是上天警示当权之人。也罢,你我一朝为臣,咱们都知道朝廷自有一套抗洪救灾的惯例,依惯例而行,一般激不起民变。”
“裴叔业病重,元英正在集结兵力,意欲攻取寿阳。”
“我朝能攻善守之将数十人之多,大将者如韦睿、曹景宗、王茂,有一人则可拒元英于淮水北岸。”谢胐想了想,叹了口气,“只是……打仗需要钱粮啊!”
“东南沿海,天师道作乱,有教众十多万,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已占领几座州县,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我朝道教繁荣,只是一小撮宵小之人,利用传教之便,为一己私利,蛊惑人心罢了,如后汉黄巾、后晋卢循、孙恩,一旦成势,必威胁中枢。”
“谢中书,此次京中大乱,有几千天师道众混于灾民之中,进入建康,他们的目标可是龙椅上的那位……”
谢胐缓缓抬眼,看了看梅虫儿。
“梅公,没有那么简单吧!天师道如今尚未形成气候,区区几千乌合之众,何以成事?再者京畿乃是重中之重,有不下五万的精兵驻守京畿四周。”
“若其中一部分已经倒戈了的话……”
“不可能!岂有堂堂官军倒向乱民之理?”谢胐心中突然一惊,他瞪大眼睛看向梅虫儿,“能成此事者,唯有梅公你!”
梅虫儿笑了笑。
“在如此节骨眼上伪帝微服出行,说是体察民情,实则只为纵情游乐……咱家只是提前放出了消息,就有人合谋要去围杀他!不仅仅是那数前原本就想借灾民之势掀起些风浪的天师道教众,还有一些手握军权的中级将领,成不成事咱家不在意,做决定的是他们?”
“梅公,好一招借刀杀人……”
“谢中书这话何意?非咱家之故,是那伪帝荒淫残暴,不得人心,他杀了那么多人,难免不得罪那些统兵大将,恨他入骨者大有人在。况且……府上也有人已卷入其中。”
“何意?”谢胐的心猛然一沉。
“官军进入乌衣巷,不去抄那琅琊王氏、颍川陈氏,偏偏来抄你陈郡谢氏,你还不明白何意吗?”梅虫儿顿了顿,小声道,“谢中书,恐怕有人瞒着你,将始安王留在府上做客呢?”
谢胐大骇:“你说萧遥光在老朽这里!”
“未经皇帝宣召,郡王不允许离开封地,违者立斩不赦,那萧遥光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京城,他想做什么?况且他还找上了你们陈郡谢氏。”
谢胐听到这里,已经气得浑身哆嗦了,他心里大骂那些没有政治远见的儿孙们,他们在把谢氏一门一步步地推向深渊。
梅虫儿继续笑道:“谢中书,这也不见得就是件坏事,风险虽大,收获亦丰……今晚更是千载难逢之机,谢氏被压抑这么久了,也该到翻身回到顶级门阀的行列了吧!”
谢胐眯眼道:“梅公,你布的这盘棋,非要拉我陈郡谢氏入局吗!”
“咱家可没想往谢老中书身上泼脏水,你家几个小子和始安王勾结,可不是咱家牵的线,他们是臭味相投!”梅虫儿又笑了笑,“咱家其实不看好始安王,或许今日他一朝得势,但他可不具备天子之相,咱家今日找谢老中书要说的是……”
“什么……”
“咱家已经向谢老中书透过底了,咱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先帝仅存的那一点儿骨血。若始安王没有天子之命,托不起这泼天的富贵,陈郡谢氏可否鼎力协助皇子登上大宝。”
“我谢氏一门为何要承此风险?”
“你们谢氏一门做倒现在已经覆水难收了,往后应该多想想如何有最丰厚的回报……咱家想助谢氏一门重回找回顶级门阀的荣光!到时候自可权倾朝野!”
谢胐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喊杀声几乎已经到了门外。
之前那位门客在门外再也按耐不住了,他推门进来,大叫道:“宗主!官军已经杀进院子里来了,见人就杀,连妇孺孩童都不放过!”
谢胐大惊,转头看向了梅虫儿。
梅虫儿依旧仪态安闲,他看了眼身旁的美貌女子:“琴言。”
女子会意,将背上的长方形包裹放下,解开后露出一张古琴。
女子冲屋内两位老者福身一礼,“奴现丑了。”
她捧着古琴走向了门外,一曲《四面埋伏》突然响起,那音律行云流水,又似有百万雄兵埋伏在外。
谢胐听得心中森森然,屋外不断有男人的惨叫声传来。
那名门客站在门框前看得目瞪口呆,他哑然道:“都……都死了……”
梅虫儿一脸轻松,他问向谢胐:“谢中书,此曲如何啊?”
……
萧宇被人压住两条胳膊摁倒在地,不能动弹。
他想挣扎,却早已没了力气。
他使劲抬着头,蓬乱发际间那双眼睛恶狠狠地瞪向了彭子期:“放开我,我不是奸细!”
兰钦见状,就要过去解救萧宇。
只见彭子期身后冲出二三十个身披重甲的宿卫军士兵,手中皆举着环首刀指向兰钦和他那十几个弟兄。
后排更有弓弩手,手捧上好弦的强弩。
“彭子期,你要做什么!他可是江夏王世子!”兰钦大吼。
彭子期眼一眯,“什么江夏王世子!明明是你里通外地放进来的奸细,来啊!把这些里通外敌之人都给我抓起来!”
宿卫军士兵应声后,纷纷上前就要去缴兰钦他们手中的武器。
那些禁军士兵还没搞明白自己怎么就变成了“里通外敌的奸细”,就在强弩的威胁下,被人缴械绑了起来。
兰钦不服,四个士兵一起扑上去才将他制服。
但他嘴里依旧在大骂:“彭子期,你混蛋,生死存亡之际,你也敢公报私仇!我……我要到直阁将军那去告你!”
“别忘了,宣阳门的防务,直阁将军是交予我彭子期全权负责,而你……就是一个小小的羽林郎!来人,先把他们带到城门楼上!待叛军下次攻城之时,将他们一并砍了祭旗。”
“彭子期,你混蛋!我要到陛下那里去参你!”
“来人,把他们的嘴都给我堵了,别让他们再胡说八道,扰乱军心!”
萧宇和兰钦以及一众禁军士兵被堵了嘴,五花大绑着被推向了城门楼。
当这些人来到门楼之时,此时还守在那里的禁军士兵皆感到惊愕不已。
有士兵大着胆子上前问道:“彭将军,羽林郎这是犯了何罪,被如此捆绑?”
彭子期的一名亲兵上前将那名士兵推到了一旁,“去去去……莫挡了彭将军的路!”
其他士兵见状,皆感不忿,纷纷起身,向这边围拢了过来。
彭子期见马上要起哗变,摆摆手,大骂道:“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一名年长的小校上前一步,一脸冷峻:“为什么要绑羽林郎和诸位弟兄!”
彭子期道:“他们在外面已经叛国投敌,还与叛军演了一出火烧攻城器械的大戏,回头就将奸细引到城墙上来。”
围上来的士兵互相看看彼此,一个个将信将疑。
又有士兵大喊道:“你骗人!我们都在城门楼上看着呢!”
又有人道:“为什么羽林郎他们会被堵上嘴巴,为什么不让他们说话!”
“那位公子和叛军交战,里里外外杀了好几个来回,我等都在城楼上看着呢!”
萧宇和兰钦带着一众弟兄使劲地挣扎,想要吐出嘴里的破布,却被身后的宿卫军士兵死死地压住了。
彭子期大声道:“都回去,你们是想造反不成!本将军本想去接应他们,却不想遇到他们里通外敌,不然本将军也不信!”
有些士兵慑于彭子期的官威,悄悄撤去。只有少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彭子期不理会那些“有反骨”的士兵,让自己的亲兵将萧宇一行压到了城头上。
萧宇就那么被强行跪在了城垛前,他看了看一旁的兰钦。
兰钦依旧在奋力挣扎,嘴里“呜呜呀呀”,眼中满是怒火。
而垛口的外面,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叛军们已经重新集结完成,没有了攻城武器,他们准备继续用长梯攻城。
一旦他们开始攻城的话,自己也便到了生命的终结。
突然,城楼下响起了一阵砍杀声。
有士兵喊道:“彭将军,叛军又开始攻城了!”
彭子期看了看兰钦和萧宇,脸上浮现出一抹阴狠:“来啊!先把他们砍了祭旗!”
萧宇感到自己的衣领被人向后拎去,他跌跌撞撞地被人带到了一处空地上。
兰钦和另外几个弟兄也被刽子手拎了过来。
萧宇感到一阵晕眩,他只觉得四面八方有上百双冷漠的眼睛正在望着他。
他第一个被推到了一块圆形的木质案板上,脑袋抵着案板。
他看着一名身材魁伟的士兵正要举起环首刀,挣扎无用,他也只得把眼闭上。
突然,他听到一声大叫,紧接着是金属坠地的声音。
他赶忙睁开眼看,只见兰钦突然暴起,用肩膀将那刽子手给撞到了一边。
场面一时大乱,彭子期气急败坏,大吼道:“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节骨眼上,登城阶梯那边传来了一个沉稳厚重的声音。
“慢着!都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