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光线昏暗,说不出的酸臭弥漫在整个空间之中,而耳边却是老鼠“吱吱”的叫声。
萧宇倚靠在墙根那堆烂草上,心情与整个牢房一般的阴郁,看来他真的要将这牢底坐穿了。
他感觉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自从那晚萧玉婉离开之后,除了定时送来饭菜和收拾恭桶的狱卒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里。
他感觉自己都闲得要浑身长毛了,但沉重的镣铐在身,又让他无法像正常人那般的随意活动,就是想要正常记个时间,这密闭的空间也让他分不清晨时与傍晚。
在这密闭阴暗的环境中,萧宇原本还是狂躁的心渐渐安稳了起来,他似乎有些认命了,只能忍受这没有尽头的无期徒刑。
他现在有些明白,死亡或许比这绵长无期的“终身监禁”能让人感到释然得多,但一旦死亡来临,他还会有如此的感悟吗?
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原本还在思考生死的萧宇顿时有了些精神,他坐直了身子,往牢门方向望去。
嘈杂声越来越近,萧宇很肯定那不是狱卒过来送饭或者更换恭桶的声音,因为其间还夹杂着一些细微的甲片碰撞的声音和杂乱的脚步。
萧宇心中大骇,他脑补着即将出现的场景,他在选择,毒酒、白绫还是匕首,似乎每种死法都不好受。
很快,铁门再次打开,一团桔红色的火焰照得萧宇有些睁不开眼,一队衣甲鲜明的士兵率先走了进来,把守在过道两侧,一个个身强体壮,威风凛凛。
紧随而来的是一名身着白色宫服的内官,他手里只有一把拂尘,却不见有圣旨。
他的身后也跟着四名黄门,只见他们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贴在小腹前面,并不见手里有什么自裁用的物件。
火光靠近,在昏暗环境中待久了的萧宇越发觉得那光线刺眼,牢门被人打开,隐约见他见到那名身着白色宫服的内官走了进来。
过了不多久,萧宇才适应了那刺眼的亮光,抬头见那名内官正站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盯着他。
“周……周公……”
萧宇叫了出来,眼前之人能出现在这里并没有让他感到意外。
只是对方的表情冷峻,一种让人生厌的倨傲姿态一直摆在脸上,想起那晚的经历,萧宇的心中还是多少有些忿忿。
周内官瞥了萧宇一眼,道:“陛下问江夏王世子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萧宇笑了笑,拖动着身上的锁链,一脸无所谓:“挺好。”他又抬眼看了看周内官,“周公,陛下让你来就只是关心臣下的生活?”
“自然不是。”
“那是要来看臣下的惨状?”
周内官缓缓摇摇头。
“那是什么?周公是来宣诏赐死臣下,还是告诉臣下等秋后再问斩?”
“都不是。”周内官语调依旧冷漠,“咱家一没带圣旨,二没带毒酒,白绫,咱家就是来替陛下传话的。”
“就问臣下活得好不好,若好如何,若不好又如何?”
周内官皱了皱眉:“世子殿下,若您总是想与陛下对着干,早晚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说了半天了,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陛下确实是让咱家来问江夏王世子的情况,来看看世子如今的状况。”
“看臣下如今的状况?”
周内官点点头:“看世子能不能陪着陛下去狩猎……”
萧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公说陛下要让我陪他狩猎?”
“陛下是如此说的,若世子身体康健,那就跟咱家走上一遭。”
……
萧宇并没有被除去枷锁,而是在士兵的押解下走出了天牢大门。
一抹耀眼的强光射入他的眼帘,让他感到一阵晕眩,与此同时,他才意识到此刻还是白天,并非他想象中的夜晚。
眼前一辆用作关押犯人的铁笼马车此时就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马车的前后都站着衣甲鲜亮的禁军士兵和大内侍卫。
他感觉有人在盯着他看,一抬头确实在侍卫当中见到几个熟面孔,那是几名侍卫,他们冲着萧宇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
但除了面熟,萧宇竟然一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他们了。
这时,一旁的周内官似笑非笑地说道:“还是劳烦世子将就一下了。”
萧宇望着那铁囚牢撇了撇嘴:“这规格倒挺高的,用不着铁笼子和这么多的侍卫,本世子跑不了。”
“世子何等的神通,咱家怎会不知道?”周内官笑了笑,“不光咱家,陛下也清楚得很,陛下是怕以世子如今的声望,不知又有多少江湖好汉会来劫狱,若世子有个三长两短,咱家可担不起这干系。”
萧宇故作轻松地挑了挑眉毛:“不会让周公为难的。”
说罢就要往囚车上爬,但奈何浑身的枷锁,一条腿还没抬起来,另一条腿上的锁链就被带动了。
萧宇正觉得自己要出丑的当口,身旁突然迎上来一个身影,低沉声音道:“小王爷,小人来帮您。”
萧宇扭头向来者看去,只见那人四十上下,一身侍卫打扮,中等身材,络腮胡,看上去并不高大,却给人一种精明强干之感。
萧宇眯了眯眼:“我们可曾见过。”
对方一拱手,洒然笑了笑:“见过,那日在潮沟码头,刘长史的银枪就在小人手里。”
一听潮沟码头,萧宇眼中立马闪过一抹怒意。
对方察言观色,脸上惶恐,解释道:“那日刘长史的枪是被小人收了,暂替小王爷保管,但那日杀人的并非小人……小人也不赞同他们杀人。”
“你叫什么名字?”萧宇问。
“小人赵守中。”
两人说到这里,身后传来了周内官的催促声:“赵侍卫,你在做什么呢?还不伺候世子上车。”
赵守中应和了一声,对萧宇道:“小王爷,请恕小人不恭之罪了。”
说着,赵守中一手扶着萧宇胳膊,一手在他腰背上一用力,萧宇感觉整个身子都离地腾空起来,双脚恰好够到铁笼的门框。
他不禁回头多看了赵守中一眼,这名侍卫看似身体单薄,但他的臂力竟然如此惊人。
再一回头,整个身子已经到了铁笼之中,笼子低矮,他也只能猫腰坐在。
随着铁门上锁,一面漆黑大幕遮蔽整个铁笼,萧宇的眼前再次陷入到一片漆黑之中。
萧宇的身子随着马车的开动微微晃动,不知道到底在这里呆了多久,他终于离开了这座关押朝廷重犯的监牢。
……
御道上熙熙攘攘,都是来往的行人,宽敞道路的两侧酒旗飘扬,布满了鳞次栉比的酒楼店铺,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
归云楼是这些酒楼瓦舍中并不起眼的一座,但在京师建康这座寸土寸金的地面上,每日里迎来送往,也接待着许多南来北往来自各地的客商和本地的老主顾。
在这座酒楼的三层,一间冲着御道的包间里,一位红衣的女子正索然无味地望着窗外如织的人流。
一名相貌英俊的男子坐在她的对面,玩世不恭地欣赏着他身前这位美貌的红衣女子。
“有什么好看的。”红衣女子一脸嗔怒地撇了英俊男子一眼。
英俊男子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端起桌上酒杯,浅饮了一口:“好看,如何看都看不够。”
红衣女子早已习惯男子的油嘴滑舌,她不喜不怒:“阿武,其他人都已经北返了,你也当回洛阳才是,你留在南家,于国于私都无好处。”
英俊男子似乎来了兴致:“噢?我倒要听你说说何为公?何为私?”
红衣女子秀眉微蹙,她与男子自小相识,她知道自己是辩不过对方的,稍有疏忽她便会掉进对方设下的字眼陷阱。
“我对阿武并无男女私情,只有同伴之谊,阿武于私并无好处,只是白白浪费自己的时间。”
“红绡是如此想的?未免自以为是了吧!”被称作阿武的男子正是达奚武,他面露苦笑,继续道,“我留在萧齐怎可以公私而论,这么多年,朝廷在春香画舫上的投入还少吗?若春香画舫有损失,那便是朝廷的损失,于公于私我这边都说得过去,倒是红绡违背云娘之命,执意留在建康就因私废公了!”
“你……”
红绡用手指着达奚武却愣是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红绡,你留在这里应当只为了那个小王爷吧!你们相识日浅,相互之间也谈不上了解,何以为他一见倾心?到头来伤害的只有你自己,只有我……”
达奚武言辞恳切,眉眼间满含深情,但红绡只看他一眼就将目光移开了。
“你不懂……”
“我不懂?红绡,你我说来也算青梅竹马,自小知根知底,对,儿时我喜欢胡闹,没少惹你哭鼻子,但那都是……”
“别说那时候了!我并不在意,也从未真正生过阿武的气,在红绡心里,阿武只是伙伴、兄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感情。还望阿武早些回洛阳吧,休在此纠缠红绡了!”
达奚武一脸忿懑,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自斟起来。
他越发想不明白,那萧宇只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恰好还生了副好皮囊,他武功一般,做事手段一般,也没有杀伐果断的英雄气概,就是如此一人,他是如何得到太后、清河王爷,甚至春香画舫一众美女青睐的,而更是让红绡为他五迷三道地茶不思饭不想。
达奚武越想越气,大声道:“他出不来了!老老实实跟我回洛阳!”
红绡眼带怒火,回头瞅了达奚武一眼。
“若回去,你自己回去,没人拦得了你!”
“你在建康枯等还有什么用?这么多个日夜,你可打探到任何消息?把他忘了吧!他那个傻瓜,获了如此大的罪,说不定早就被南朝皇帝给正法了!”
“那还不是都被你害的!”
“我……我也不想啊,那日……那日我等有多狼狈,你又不是没见到。”
红绡眯了眯眼:“但你们在最后全身而退了,退得是如此的干净利索,只留下了外围的一些小鱼小虾做你们最后的遮羞布,达奚武,你们当时做的到底有多无耻,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在胡说什么!那日事发紧急,谁能料到当时的情况!”
“会有那么凑巧?达奚武,你见了太后和清河王爷也这么说吧!”
“我自然是实话实说!”
两人正吵到这里,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吵闹,两人对看一眼,一起起身往窗外望去。
只见一队士兵正在驱赶街上行人,方才造成了街市上的混乱。
“这是怎么了?”红绡问道。
达奚武看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了一抹邪魅的笑,话语中带着讽刺:“好大阵仗,我北朝太后体察民间疾苦,造申讼车,每每出行于洛阳大街小巷,生怕无法为百姓解决疾苦,这南朝皇帝倒好,一次出行就如此阵仗,过境扰民,这南朝岂能不败?”
“阿武,你是说南朝皇帝要从这里经过?”
达奚武出自羽林郎,对宫禁之事了如指掌,虽然南北朝在规制上有些不同,但达奚武略作观察也便猜出个**。
望着空空如也的御道远侧旌旗飘展,华盖云集,达奚武有些犯嘀咕,他盘算了一下日子,却想不出今天是什么日子。
但他还是答了红绡一句:“看样子是南朝皇帝,但是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出宫呢?”
达奚武说到这里就感觉身边哪里有些不对劲,再看红绡,就见她已经起身离开坐榻,去拿随身兵器。
“你要做什么!”达奚武问道。
“我去看看。”
达奚武上前一把拉住红绡的胳膊:“你疯了吗?要做什么傻事?”
红绡看了眼达奚武,用力把胳膊挣脱了出来,冷冷道:“我没有做傻事,我只想找那皇帝问问,他到底把小王爷怎么样了!”
“疯话!”达奚武大喊道,“你当那南朝皇帝是什么人了,他可是咱们北朝孝文、宣武两位皇帝那般的仁孝帝君?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红绡根本听不进达奚武的劝告,他心中心心念念的只有萧宇的下落,她扔下一句:不用你管!便离开了这间包厢向外跑去。
“红绡!”
达奚武追着红绡一路跑出了包间,顺着楼梯向下跑去,一层的大堂里挤满了各类人群,他们围在门口小心地向外张望。
达奚武在人群中寻找着那抹鲜红,但始终都无法找到。
他正在着急之时,一位送过茶水的小二在后面拍了他一下。
“郎君这是在找人?”
“没错!”达奚武似乎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就是那位红衣的姑娘!”
“白白净净,一双杏眼,不爱笑,还一脸凶巴巴的那位女郎?”小二道。
“正是那位,你可看到她?”
“她呀,刚才小人还纳闷她是怎么了,从二楼翻窗出去,小人叫她,她也不答应,小人怕她想不开,赶忙去窗口看,结果一探头就看不到她了。”
达奚武眉头紧皱,推开小二,又往楼上跑去,看来她是想借机甩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