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萧中书!”
萧宇赶忙起身,对着萧懿拱手就行了一个子侄礼。
萧懿拍了拍萧宇的肩膀,笑道:“不必起身的,老夫就是随便走走。”
萧宇“哦”了一声,在长者面前他依旧规规矩矩地站着。
萧懿上下打量了萧宇一番,见他双眼有些通红,知道他熬不了夜,便说道:“看样子小王爷是累了,要不……老夫让人送你去中书省班房歇息。”
萧宇搓了搓脸,笑道:“谢谢中书令,那倒不必。外面战事正紧,弟兄们都在城头拼命,我怎能因一时困顿就去睡觉了呢?”
“无妨,外面虽然战事焦灼,但小王爷也无需为此劳心,只要城外五营进城平叛,那些宵小之徒便就无处遁形了。”萧懿捋着胡须笑道,“那些叛贼把这台城当什么地方了,想要搞偷袭得手,那也真是痴心妄想。”
萧宇想了想,心中一直有些疑惑,于是在这里对着中书令说道:“外面守城的是禁军,攻城的除了扮作灾民模样的天师道反贼,大多数都是官军,这是我亲眼所见,并且宣阳门原本的守将也准备开城门放叛军进来,这局势错综复杂,我越发看不懂,这到底是谁在作乱?”
“看不懂就先搁一旁,木已成舟,他早晚会自己现身的,当前我们能做到的就是守好宫墙,等待援军。”
“只是……我担心援军未至,台城就已经被攻破了。”
“呵呵……小王爷多虑了,台城自刘宋营造扩建以来,至今还从未被人自外部攻陷过呢?二十多年前战况比现在惨烈多了,但也依旧没有被攻陷……”
萧懿说到这里眼睛微微一眯,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又在回想那段让他至死难忘的尘封往事。
“萧中书,这台城好像也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坚不可摧,之前千秋门的城门都被撞破了。”
萧懿笑着摇摇头:“小王爷,此言差矣。台城乃是龙气汇聚之地,犹如虎据盘龙,俯瞰江左大地,如此王兴之地,哪有那么容易就被攻破。
“只是……如今承平已久,城门也多年未曾修缮保养,才让那些宵小之徒钻了空子。
“记得当年,先帝引十万大军围困台城长达三月之久,也未攻克。最后还是东昏侯四面楚歌,不得已焚火自尽,台城才不攻自破的呢?”
萧懿说话间一直都在留意着萧宇的一举一动,他似乎看出了萧宇的紧张,又宽慰道:“小王爷还是年轻,未经历过大风大浪,你看老夫此时气定神闲,再看看诸位臣工,小王爷又何必心有包袱呢?”
萧宇略显生涩地笑了笑,这位中书令真的是善于洞察人心。
“况且……”萧懿略显神秘地笑了笑,“有那位在宫中压阵,小王爷又有何惧呢?”
“那位……”萧宇抬了抬眼。
萧懿捋着胡须,点头笑了笑。
萧宇自然知道那位并非是指皇帝,只可能是指他的父王,江夏王爷萧子潜了。
萧宇一时还想不明白,他父王那肥胖的身躯到底是有何魔力,让这位中书令甚至是殿中的许多人都如此的泰然自若。
萧懿又问:“你可知那些早已在中枢任职多年的宿将们为何一个个甘愿去城门督战,他们为的是什么?他们到底想要守护的是什么?”
“他们在守卫台城,这里是咱大齐帝国的心脏,中枢机要所在。”
“一座巍峨的皇宫?一千间被用砖木堆砌起来的豪华宫殿,这对他们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真正有意义的是人。”萧宇道。
“是哪个人?”萧懿追问道。
“皇帝?”
萧懿叹息着摇摇头,他看了眼周围的那些臣工,沉声道:“若陛下未出意外,正坐在这丹陛之上,俯视着众臣,老夫敢说,那些将军们就是互相推诿,也无人愿意去守那城门。到底是什么让他们甘愿冒着必死的决心去守护他们觉得值得的那个人……”
一抹惊愕在萧宇的眼中闪过,他抬眼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中书令。
萧懿赞许地笑了笑,小王爷的目光已经告诉了他,他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他们只是觉得某个人值得他们前去冒险,而这个人未必就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而如今……老夫敢如此大胆地向小王爷透露原因,小王爷心里应该清楚了吧!”
萧宇默然地点点头,这一刻他的思绪有些混乱。
他突然想起了周内官对他的三拜九叩,而如今又有萧懿对他隐晦的暗示,以及他的亲身经历,这都指向了一个问题……
导火索是皇帝没有回宫,而无论是朝廷大臣还是后宫内官,他们都在心照不宣地默认着一件事情,那就是皇帝再也回不来了。
或者策动外面叛军攻城的既得利益者,如今就隐藏在这座大殿之上……
他们的真正目的就在于要换皇帝,或者……他们中的实力派自己就想当皇帝。
而萧宇他自己,除了他那被囚禁宫中早已失势的父王以外,放眼整个帝国来说,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根基可言。
他若坐上皇位,拥立者或许并非是看好他的德行,更多的应当是觉得他很好控制,是傀儡的上上之选。
无论权臣集团或者宦官集团,都会这么认为。
若真是如此……那便是太可怕了。
他不想做汉献帝、也不想做高贵乡公,他甚至对那高高在上的皇座心存恐惧。
他再抬头看看萧懿,那张敦厚脸上期许的目光,让萧宇感到背后有些发凉。
他突然又想起了先前小猫带给他的那句话:风来疏竹,雁渡寒潭。
他猛然体会到他父王的良苦用心。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
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他心中默念,似乎有所顿悟,顿时心中一片畅快。
故君子事来而心使现,事去而心随空。
就在萧宇心中有所悟的时候,在台城西北侧破烂的偏殿中,江夏王萧子潜神情专注,满脸是汗。
他正在一遍遍地晃动龟壳,一遍遍地进行着占卜。
站在一旁的九江王萧子启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劝说道:“兄长,你不能这样卜下去了,泄露天机,早晚得折了你的阳寿的了。”
萧子潜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他发出一声叹息,将手里的龟甲直接摔了出去。
铜钱发出清脆的响声,自龟甲中跳出,沿着地面滚了几圈,方才横在了地上。
萧子潜微微闭着双眼,他的两肺就像拉风箱一样,剧烈喘息着,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虚脱了一般。
萧子启赶忙过去为他的兄长擦汗,嘴里唠叨着:“就这一晚,兄长不知道得折多少年的阳寿。”
萧子潜摆摆手,他一脸萎靡不振。
“莫说几年阳寿了,为了我大齐的社稷,就是今晚把我这条老命捎走,我也是在所不辞。”
“莫说这不吉利的话了,这大齐朝就是把我捎走,也不能把兄长捎走!“萧子启咬了咬嘴唇,身子往他兄长身边靠了靠,“兄长,卦象到底如何?”
“卦象烦乱……”萧子潜若有所思,“我一时也参悟不透今日的卦意……”
“能参悟得透才怪呢?今日你都卜了不下百卦,本来该灵的卦也不灵了。”萧子启嘟囔着走到门前。
他隐约听见了院门外有过兵声传来,那声音吵吵嚷嚷,远处的宫墙上还有隐约的喊杀声传来。
他回头道:“要不……兄长,我去门外头找人问问,老关着门在这里卜卦也不是个办法。”
“七弟,不要去!留在这里。”
“出去问问,也不耽误什么事。”萧子启说着,他执意还是想要出去。
“若走出这门,就怕你会遭遇血光之灾的!”
萧子启本来胆子就小,虽然对占卦问卜之事,他向来是将信将疑。
但听他兄长这么说了,他的身子还是稍稍一抖,立马打消了出去看看的想法。
他偏偏头:“真的有血光之灾?不会是萧玉衡想要杀咱们了吧?”
“萧玉衡他自身难保,还有闲心来管你?”
“他自身难保,兄长是如何知道?”萧子启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动脑子想想,外面不知道什么人正在攻打台城,都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了,萧玉衡自然是祸福难料的。
萧子启突然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兄长,咱们就不能趁乱逃出建康,我回我的封地九江,你去你的江夏,以后就不受这小王八的气了,秋天,咱们还能一起出去秋闱。”
“老老实实呆着,等消息。”萧子潜淡淡道。
“你那个通风报信的小丫头还能回来吗?外面兵荒马乱的。”
萧子潜笃定道:“她会回来的。”
江夏王爷话音未落,就听屋外院落里传来了冯内官的叫骂声。
“妈哎!咱家想解个手!却不想跑出你这个小畜生!别跑啊,你!”
“我叫小猫,不叫小畜生,你就尿裤档里吧!”
“哎呀!尿了,尿裤档里了!”
两位王爷在屋里听得热闹,萧子启忍不住捂着嘴巴笑得前仰后合,一脸慈眉善目的萧子潜却无奈地皱皱眉。
院子里经过了一阵鸡飞狗跳,小猫这才推门而入,看到掉在地面的铜钱和龟壳不禁稍稍一愣。
“王爷怎么把算命的玩意儿给扔了,是不是以后不再拿这东西骗人了。”
萧子潜转头咳嗽了两声,那肥硕的双下巴在这时候微微颤动着。
“交给你的事情都办妥了?”萧子潜问。
“办妥了。”小猫把地上的龟壳和铜钱捡起来,小心地放在了桌案上,“这一趟跑了大半个建康宫,原本以为王爷在这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与外人交往,却不想还认识那么多的人。”
萧子潜抬眼看了看小宫女,淡淡道:“那是自然,孤可是江夏王爷。”
小猫在屋里走来走去,东看看,西瞧瞧,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打点那些人可花了不少银子吧!小猫过去随姊姊们跟他们中的几个打过几次交道,都不是好说话的人,就在刚刚那个宫门郎还拿长枪赶我呢?”
萧子潜的脸一直拉着。
萧子启却在一旁偷笑,颇有种幸灾乐祸的意味,但他很快就觉得哪里不对,转头又看向他的兄长。
萧子潜瞥了眼他的七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过去出入禁宫,对一些不起眼的下人们施予过一些小恩小惠。这些下人们便聚集在了一起,自愿为我做事。”
“兄长,藏得够深的,我怎么就不知道?”
“微末小事,有什么值得提及的。”萧子潜还是一副不咸不淡。
“难怪呢……”萧子启看了看桌案上摆放的龟甲和铜钱,他脸色有种被骗了的奇怪表情。
“七弟猜得没错,宫里都知道为兄沉迷黄老之道,喜好用龟甲铜钱卜卦,还每每灵验……”
萧子启继续道:“却不想兄长只是在利用卜卦作掩护,实则一直都在收集方方面面的消息。”
两兄弟相视而笑,却各怀心思。
萧子启有些纳闷,“除了这小宫女偶尔自外面给兄长带来些消息之外,那其他人的消息是如何传递到兄长耳中的呢?莫非也是这小宫女……”
小猫鼓着两腮做了个鬼脸,“不用你管!我才不喜欢跟那些尚宫、司饰、宫门郎之类的人来往呢!”
“那是……”萧子启瞥了眼窗外。
耳聋眼花的冯内官现在还在院子里叫骂着喋喋不休,看来他真的是尿裤子了。
萧子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与冯内官可是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今晚却都与七弟说破了。”
“兄长……”萧子启敛住了笑意,越发显得恭敬。
“刚刚为兄说那小王八蛋自身难保,并非是今晚有人在攻打台城,而是……他如今不在台城里。”
“那他如今在哪儿?”
“外面有人带回来的信儿,萧玉衡今晚在宫外遇刺,生死未卜……”萧子潜顿了顿,“就从目前叛军攻势如此猛烈来看,他们急于攻占台城,那就说明一点。”
“那小王八蛋死在宫外了!”
“不!他活着的可能比死掉的可能性要大!不然外面是不会像现在这般攻城的。”萧子潜的眼睛眯了眯,“无论他是生是死,这时候他没有呆在台城,这恰好就动摇了他的根基,或许……他的生死或许也不重要了……”
“兄长,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萧子潜抬头看了看小猫,“把话已经捎给阿渚了?”
小猫点点头。
“兄长,什么话啊!”萧子启问道。
萧子潜没有理会他的七弟,他沉思半晌,像是在自言自语。
“外面情况复杂,就看阿渚能否理解为父的心思了。”
萧子潜起身走向了窗前,他推开了窗户,远处的火焰已经映红了半边天。
缓过了先前的压抑,他现在却感到有种兴奋莫名。
不管萧玉衡是生是死,但对于他和他的长子萧宇而言,这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萧子潜望着半空,脸上的愁云已然舒展,他在心里喃喃道:
“萧子明,我能做到今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你的儿子上不了台面,那就莫要怪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