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衡走出大殿,来到重檐下面。
漆黑的雨幕中,几个身着黑色披风朱红锦袍的大内侍卫如泥塑般地单膝跪在大殿前的青石板地面上。
萧玉衡扫了眼眼前这些人,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似乎有种已经无法抑制的兴奋。
“诸位,夜黑风高,正是杀人夜!”
几名大内侍卫拱手抱拳称喏,他们起身离开,很快就消失在了无尽的黑夜里。
……
建康城西、石头城东有一处小山坳,此处荒僻,少有行人往来,在这山坳深处有一座废弃的冶炼场。
在这大雨滂沱的夜晚,三个身材不等的黑影正在这野草齐腰的荒废之地默默行走。
“王爷,咱们大半夜的不进城,跑到这里,这是遭得什么罪啊!还不如留在那卢龙山,那姓范的小娘子别的不说,起码能管咱们一顿饱饭,和一张睡觉的床榻。”身材最是魁梧的莽撞汉子抱怨道。
这一路上他一直都是如此的喋喋不休,不是抱怨山路难行,就是抱怨这场雨下得太长太久。
那个被称作“王爷”的阴郁男人并不回话,依旧默默地往前赶着路。
而另一个身材瘦小,书童模样的年轻人打趣道:“王爷都没嫌赶路累,你一个五大三粗的奴婢就在这里抱怨了,你以为咱们到这江左之地就是为了游山玩水的吗?早知你这样没用,还不如带别人来呢!让你继续在王府看门护院,你看看人家中山王爷的随身保镖,你再看看自己的熊样子,真是丢人。”
莽撞汉子不服气:“中看不中用,有什么用,你看他们哪个出过手,一个个都像是花瓶摆在那里就为了好看,遇到大事小情,都是人家贴身的小童出面摆平。好歹我还挥刀跟那位红衣服的女郎过了几招,你可否像中山王爷身边的小童那样去追赶敌酋去,你有什么用?”
“我本就是个书童,专职伺候王爷起居的,那打打杀杀本就非我所长,我为何要与中山王的小童比,倒是你,白瞎了吃过那么些的羊肉和粟米饭。”
“你……”
鲁莽汉子抡起拳头假意要打,书童赶忙闪身要往别处躲。
“行了!”
被称作王爷的男人呵斥了一声,两个话多的家伙这才乖乖闭上嘴,而这时男人突然站住了,他推了推头顶的斗笠,向着野草丛生的前方望了望,凝神静听,他似乎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
鲁莽汉子收起了之前的嬉皮笑脸,沉声道:
“王爷小心!”
他一个纵身,抢到了那位王爷的身前,就要葱从腰间拔出环首刀。
“闪开!”
那位王爷大声呵斥一声,一把将身前的鲁莽汉子推到了一边。
鲁莽汉子摔了个趔趄,差点儿整个人趴到了泥坑里。
书童被惊得无语,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好多。
他惊讶的并非是他家王爷一把将家将推了出去,而是在这荒郊野外,一个不知是人是怪的矮小影子正在向他们这边飞速地靠近。
而那位王爷似乎对这“鬼神”并不在意,他停立在原地,神情自若地等待着那影子的靠近。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团影子突然就停立在了王爷身前,书童这才大致看清了那是一个瘦削的少年,大概只到王爷胸口处那么高。
“真没意思,你不害怕我?”少年张口道,他声音略显稚嫩,却也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儿。
一向不苟言笑的王爷这时候却笑了出来,拱手道:“敢问一声,梅公可在此处?”
“我阿翁说了,以后再有人问我,我就说不认识什么梅虫儿,我家阿翁姓陈,陈……算了,你是谁?”
那位王爷捋着长须笑了笑:“麻烦通禀,就说故使持节、都督郢司二州诸军事、征虏将军、郢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建安王萧宝寅在此求见陈翁。”
那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王爷,“看不出你还挺懂礼仪,知道给本小爷作揖,但你名号太长了,本小爷记不住。”
“哦,就说萧宝寅自江北而来,要面见陈翁。”
少年得意地一笑:“这不就完了吗?萧宝寅是吧!在此等着,小爷去去便回。”
萧宝寅又一拱手:“有劳了。”
少年轻功极好,动作快得出奇,如一阵风一样风卷残云,一眨眼就消失在了满地荒草丛中。
这时鲁莽汉子和小书童同时向着萧宝寅这边靠了靠,两人都想说话,却被他立马阻止了。
“好了,都莫说了,本王此次南下的目的并非是为了陪着元英来勘查地形、刺探军情来的,也不是为了走亲访友来的,本王真正的目的便是为了这位前朝大内官梅虫儿而来的。”
鲁莽汉子脸色横肉乍起,“王爷,都说传国玉玺就在他的手里,他若不肯交出来,就让他看看某的手段。”
萧宝寅转头瞪了大汉一眼,“切莫造次,若误了本王的大事,你有十颗脑袋,也顶不了你犯的过错,一会儿,你就老老实实站在一旁!阿毅,看好这莽汉!”
书童拱手称是,向着鲁莽大汉挤挤眼,摆出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大汉不屑地哼了一声,把脸转到了一边。
萧宝寅无心在意两名亲信之间的争宠斗气,站在泥地中焦急地等待。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却迟迟不见有人前来接应,萧宝寅心急如焚,他甚至已经在考虑最坏的结果。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雨幕中似乎夹杂着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和少年的吵嚷声。
此时夜黑风高,大雨滂沱,萧宝寅的眼力再好,也看不清太远处的东西。
直到一盏微弱到可能随时熄灭的灯光出现在不远处的草丛间时,萧宝寅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还隔着好远,萧宝寅就听到了有人在喊他。
“建安王!建安王啊!”
萧宝寅也赶忙迎了上去,大声回应道:“阿兄,哈哈……阿兄啊!”
二十多年前,东昏侯在位期间,“阿兄”便是东昏侯对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内官的昵称,当年尚且年少的萧宝寅打心底里是看不上这个因溜须拍马而上位的大太监。
而如今,见到故人,这个曾经让他觉得无比肉麻的称号在这时候喊出来,又让他觉得无比亲近。
两人在这暴风骤雨中相见,互相久久地打量着对方。
曾经的少年王爷此时已近不惑,而当年那位万人之上的中司监此时看上去苍老了不少,似乎已是风烛残年。
“建安王,可好啊?”
“梅公,你是真的老了,老到本王都不敢认了。”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种相视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梅虫儿身旁的少年撇撇嘴,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耳朵被人狠狠地扭了起来,他求饶道:“阿翁,阿翁,疼,疼,快松手……”
梅虫儿咳嗽了两声,道:“你这竖子,先前对建安王爷不敬,赶紧给王爷赔罪!咳咳……”
“罢了!罢了!今日你我久别重逢,就别罚他了,此子何人?轻功如此了得。”
少年趁梅虫儿一分神,自他手中逃脱,躲到一旁掐着腰道:“我叫程灵洗!阿翁的贴身保镖!”
萧宝寅轻笑道:“我观此儿飒爽豪迈,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梅虫儿道:“成不成大器,咱家看不到了,那都是此子的造化,但现在雨下得正大,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跟咱家走。建安王,今日也巧了,除了王爷还有另外一位故人正在舍下。”
萧宝寅眉头挑了挑,“梅公,府上还有别人?若……”
“呵呵……不妨事,不妨事,你和他也算是老相识了,咱家想先卖个关子,一会儿见面了便知。”
萧宝寅脸上笑容微微僵了僵,他跟在梅虫儿的身旁向着杂草深处的荒芜之处前行,但心中不知为什么突然忐忑了起来,但他料定梅虫儿此时不会加害于他,他们之间还是有能互相利用的价值。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杂草丛后面居然有个下坡,山坡下方连着一道幽长的山沟,沟深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闪耀,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捶打金属发出的叮咚声。
萧宝寅一脸愕然,他的两名亲信扈从也都一脸茫然。
“梅公,这里是……”
“咱家的一座锻造厂,建安王可有兴趣在此看看?”
“锻造厂,都锻造什么?”
梅虫儿轻笑一声,却不回话。
一旁的程灵洗一脸自豪地说道:“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们做不到,我们的锻造工艺来自漠北之地,金山银水间一个叫做突厥的部落,柔然人称他们为锻奴,专门奴役他们,让他们为柔然汗国锻造兵器铠甲,王爷自可看看他们锻造出的兵器到底如何?可比北朝要差?”
萧宝寅叛逃北魏已经二十余年,在此期间,他迎娶了南阳长公主,虽然尊贵无比,但他却没有一天沉迷于温柔乡,过起纸醉金迷的日子。
相反,他随北魏大军多次出征,多次与南齐、柔然、高句丽作战,在这东征西讨的日子里,他自然是知道柔然兵甲锻造技艺已在北朝之上,而传闻他们的锻造技艺来自于极远的西方。
今日有这种机会,他自然是想见识一下锻奴的技艺到底与南北两朝有何不同。
正想到这里,他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赶忙问道:“梅公,你在此大量制造兵刃铠甲,这是要起事造反吗?”
梅虫儿稍稍侧了一下头,对于萧宝寅的问话他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但他的表情似乎又有些不悦。
“建安王,咱家生是我大齐的人,死是我大齐的鬼,何来造反一说?咱家要造谁的反,真正的反贼正坐在建康宫的龙椅之上,人人得而诛之!真正的大齐皇帝乃是明帝一脉,余等之人皆为叛贼!”
梅虫儿的话让萧宝寅顿时感到心安,若说到明帝一脉,作为明帝的第六子,东昏侯的胞弟,他肯定是梅虫儿要效忠的不二人选,这让他心中隐隐有些得意。
他们一行五人下了山坡,又走了好一会儿,之前的星星点点的灯火开始放大,眼前不是几座煅烧作坊,而是一座有围栏有岗哨的城寨。
许多健壮的锻工连夜在敲敲打打,紧张忙碌地制造着各类的器具,到处都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萧宝寅穿梭其中,感觉整个眼都不够看的了。
“建安王,跟着咱家,不然一会儿就该迷路了。”梅虫儿回头好心地提醒,“以后还有看的机会,别让你我的那位故友等着急了。”
萧宝寅点点头,赶忙跟上了梅虫儿的步伐。
他们走了不多时,在城寨的深处有一座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院落,门前一高一胖两个大汉在那里站岗把守。
他们见梅虫儿回来了,赶忙恭敬地插手行礼,却对别人都不以为意。
“阿五阿六,快见过建安王爷。”梅虫儿催促道。
两个人也只是抱抱拳,一脸的满不在乎,似乎王爷在他们眼里远没有一个老太监值得尊敬。
萧宝寅并不在意他们的态度,但他一眼便看出两人绝非普通之人。
“估计故人已经等急了,咱们进去吧!”梅虫儿说着便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萧宝寅与他客套了一番,还是先进入到了院中。
只见里面院落不大,有四五间房的模样。
突然,一间有灯光的屋子大门突然敞开,一个声音传了出来,“梅公,您说去接贵客,可是哪位贵客,可否向本王引荐一下?”
说话者话音刚落便呆呆地站立在了门口,眼睛瞪得几乎能将眼珠子都瞪出来。
萧宝寅见那站在门口的华服男子也是一愣,但很快他的眼中便迸发出了怒火,他近乎是咬牙切齿地喊道,“萧遥光!”
那华服男子正是始安王萧遥光,明帝萧鸾之侄,他的堂兄。
只是萧遥光见到萧宝寅之后,脸色变得有些慌乱,缩着脖子就想往屋子里躲。
萧宝寅气急了,这根墙头草被他在这里遇见了,还能饶了他?
就听“噌”的一声,萧宝寅回头自莽撞大汉腰间拔出环首刀,就要追进屋里去杀他。
跟在后面的梅虫儿见状,赶忙上前阻拦。
“建安王,你要干什么!”
萧宝寅眼睛一眯,“杀萧遥光!”
梅虫儿哀求道:“王爷,始安王不可杀,明帝一脉本就凋零,小不忍而乱大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