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康,久羅山上我是不是應該殺了他?”許久,榻上風獨影沉沉出聲。
雖是離開了帝都,可到了這青州,久遙卻不曾開懷,亡族之痛殺親之仇無時無刻不縈繞在心,日日借酒澆愁,夜夜惡夢相擾,沉淪於悲痛悔恨之中不可自拔,如此以往,倒真要應了“生不如死”這話。
杜康沉默了下,才道:“你待他已仁至義盡,他要沉淪悲痛,那是他的事,”
風獨影睜開眼看著榻邊立著的杜康,片刻坐起身,搖頭無奈一笑。在杜康眼中,若全天下與她作對,那便是全天下的錯。心頭微微一暖,滿身的疲態微消,“淺碧山上的別院建得如何了?”
“半月前已道差不多快完工了。”杜康答道,“算起來現在應該是建好了,估計這兩日便有信到。”
“喔。”風獨影眉頭微展,“那叫那邊早日收拾出來,然後送他去那邊吧,也省得他日日呆在仇人身邊而心魂難安。”
杜康點頭, “屬下知道,我會吩咐那邊盡快準備的。”他說完轉過身,“你今日也累了,我去吩咐他們送水來,你洗漱了早些休息罷。”
“暫不要。”風獨影站起身,按了按脖子,最近伏案太多,便有些僵硬痠痛之感了。“還有好多摺子沒看完,哪能現在就睡。你倒是可以叫膳房備幾樣吃食,夜裡我餓了時用。”
杜康看她一眼,到嘴邊的勸誡又收了回去,只是點點頭出去了。
“唉,還是以前好,有三哥、四哥在,哪用操心這麼多的事。”風獨影自言自語著走到書案前,看到案上堆著的幾疊高高的摺子,只覺得頭痛異常,只恨不得能抱著這些回帝都去,然後丟給幾個哥哥。可是 ……如今再不能依靠他們了,再苦再難的事,亦只能一己承擔,只因她是這青州的王,是青州百姓的依靠。
那夜,鳳影宮的燈又是半夜才熄。
十二、悲歡一線隔2
香儀最近幾天,每每經過章華園時總是放輕手腳豎起耳朵,便是鼻子也比往日靈敏許多,只可惜兩三日過去了,只聞得草木花香,再不曾聞得有酒香。
這一日,風王難得有閒時,便召宮中樂師為她吹笛一曲。似乎所有的樂器之中風王獨愛笛音,連帶吹笛的樂師南喬姑娘便成了宮中的紅人,風王有時聽完笛曲後還會留她說幾句話,這可是宮中其他人不可得的恩寵。
今日香儀是侍奉南喬笛器的宮女,所以在風王聽完笛曲示意她們退下後,香儀便將那管紫玉笛送回聞音閣。經過章華園時,一縷酒香隱隱在鼻,她頓時心頭一跳,腳下站定。
難道是……
心頭隱隱升起欣喜,腳下不由往泱湖方向走去,轉過了假山,果然看見亭中有一抹天青身影。不由得便放輕了腳步,按著砰砰直跳的胸口,悄悄的無聲的踏過木橋,步上台階,入得亭子,一眼便瞅見那人抱著酒罈伏臥於石桌上,似乎又在醉夢之中。
她靜靜站著,靜靜看著。
那刻傍暮時分,天邊有亂雲飛渡,夕陽如火輪掛於空中,緋光豔芒將天地映染得明媚異常。可那些明光豔色似也不敢輕擾石桌上醉睡的人,只是柔柔淡淡的籠他一身,褪去了那過人的豔光,只餘靜謐的霞輝。
如詩般雋永。
如畫般憂美。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夕陽落下,夜幕緩降,香儀也只是靜靜站著,忘記了身外世事。
驀然,石桌上的人彷彿夢中受到了什麼驚擾,眉心皺起,口中喃喃著“大哥……二哥……久玖 ……”隨著這一聲聲夢囈,本是平靜的面容頓然顯出扭曲痛苦之色,“大哥……都怪我……久玖對不起……孩子……啊!”一聲驚喊,石桌上的人猛然抬頭睜開了眼睛。
那一刻,望著那雙眼睛,香儀只覺得天地重放光明,是如此的清亮灼目。
可醒來的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抱起酒罈灌下大口的酒,然後仰著頭望向暗暗的天幕,喃喃的唸著:“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哈哈哈……大哥,二哥,你們果然是捨不得我,日日入我夢來。”一邊笑著又一邊仰頭灌下烈酒,有的濺落而出,他抬袖一抹,又大聲的吟著:“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唸著唸著,聲音又漸漸低下去,慢慢的又含著嗚咽之聲,縈著欲哭卻無淚的悲楚,“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哈哈哈……猶疑照顏色……可是你們在哪裡呢?”
那吟哦與大笑聲裡滿是哀慟之情,香儀聽著,情不自禁便覺心痛,眼中不由滴下淚來。
她聽宮中人講,風王與清微君夫妻彼此間相處甚為冷淡,各自住在鳳影宮與英壽宮裡,從不同行同食同宿。她初時甚覺奇怪,追問為何,可宮裡的人似乎大都不知詳情,而極少知情的則諱莫如深。她甚覺惋惜,因為在她看來,風王與清徽君本是璧人一對,而且從那夜可看出風王很是關心清微君的。只是……何以清微君總是有著這滿懷的憂痛呢?
久遙唸著念頭,猛然起身,抬臂舉起酒罈狠狠擲出,“砰!”的巨響,酒罈碎裂於亭外。“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哈哈哈哈……都死絕了,哪還有人可照!嗚嗚……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一邊唸著一邊又嗚嗚悲嚎,那股抑鬱直欲人斷腸。
“清……清徽君,您別哭了。”香儀終是忍不住出聲。
不妨亭中還有別人,久遙猛然移首,看著暮色裡立於亭邊的少女,頓然吃驚,半晌不能反應。
香儀看著那張面孔上滿是淚痕,偏生還是俊美得懾人,不由得又是看呆了。
片刻,久遙看著她道:“你叫我不哭,可小姑娘你又為何哭?”
香儀聞言,頓臉紅的辯解,“我……我才沒哭!”
“那你臉上是什麼?”久遙指著她道。
香儀抬手撫臉,滿手溫溫的,想起方才的情不自禁,不由得又羞又窘,“這 …這是……方才下雨了淋的!”情急之下慌不擇口,可說完了自己都覺得這藉口可笑,頓時低了頭再不敢抬起。
久遙看看亭外,道:“你不如說你方才掉湖裡了,這也比說下雨淋的來得可靠啊。”
“我……我……”香儀窘得不知要如何應答,一抬頭,看著對面那人眼中的取笑之色,急得脫口道,“那你方才又為何而哭?”
久遙神色一斂,眼中又浮起悲傷。
香儀頓時後悔失口,卻又不知要如何挽救,正為難時,久遙卻嘆了口氣,道:“小姑娘,我哭自然是因為傷心。”
“你……有何傷心的事?”香儀不由追問。看著對面的人,如此年輕俊美,如此的尊貴不凡,又擁有風王那等絕世無雙的妻子,還有何不美滿的?
久遙目光看一眼這韶華才露不識人間悲苦的少女,淡淡一笑,沒有回答,只道:“看你手執紫笛,你是這宮中的樂師嗎?”
香儀忙搖頭,“我……奴婢是聞音閣的侍女,名喚香儀,今年春才入宮的。”雖然入得宮了,可香儀對這種自稱還是甚為不慣。
“喔。”久遙對香儀的稱謂並不在意,目光只是凝在那管紫玉笛上。
眼見他不說話了,於是香儀又道:“今日風王召南喬姑娘吹笛,奴婢是奉命將笛送回聞音閣的。”
久遙聞言目光一閃,然後道:“你這笛借我一吹如何?”
“當然可以。”香儀趕忙將紫玉笛送到他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