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中,李玉娘似乎都能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目光四下一轉。看得到不遠處抱肩而立的店夥,還有櫃台裡正冷笑著的男人,隱約的,還覺得通往後面的布簾後有人影晃動。她的心口一片冰涼,好半天都緩不上氣來。
目光一側,正看到蕭青戎用手枕在桌上,一臉興味地看著她。咽了下口水,她抬眼看著冷冷望著她的路十娘,還未開口說話。蕭青戎就突然站起身來,橫過一隻手來拽顧昱。
“還多想什麽呢?反正這小子又不是你生的,趁早給了出去也省得拖累你,”說著,還衝著李玉娘拋了個媚眼,“少了這拖累,我帶著娘子遊山玩水豈不逍遙快活。”
怔了兩秒,李玉娘突然撲上去打著蕭青戎的手,斥道:“放手――”
手一松,蕭青戎舉起手來,嗔道:“真是狠心,都被你打疼了。”
也不去看扭捏做態的蕭青戎,李玉娘把顧昱護在身後。沉聲道:“做人要講信用!這孩子,他娘死的時候我應承了一定會把他送到他舅舅家的。不管怎樣,我都一定得做到。”就當是要有職業道德好了。既然收了薑淑雲的錢,那她這個半吊子保姆就不能退了。
一咬牙,她把一直抓在手裡的包袱推了出去。“這裡有二百兩,是我全部身家,你們拿去就是。這孩子,卻絕不許你們碰!”把腰挺得筆直,可她的心裡卻在泣血。早知道她就把錢都留在杭州何嫂那裡好了,哪怕真被宋平那混球偷了,她也有個地方討債啊!
路十娘看著她,微微一笑,伸手接過了包袱,也不打開。順手往後一丟,那店夥已經身子一躍,把那包袱穩穩地接在了懷裡。
“小的們!還愣著幹什麽?收了錢就得賣力點,把好酒好菜端上來招呼幾位客官……”清叱一聲,路十娘笑看著李玉娘,柔聲道:“既然付了住店的錢,那幾位就安心住下好了。對於娘子這樣的爽快人,我們‘留客居’是最講信用的,收了錢一定會好限招呼客人……”
被她突然的柔聲細語嚇了一跳,李玉娘想開口說走卻有點不敢吱聲。眼看著酒菜流水樣地送上桌來,雖然不是什麽山珍海味,可那誘人的香味卻還是誘人流口水。
聽得“咕嚕”一聲,她轉過頭去看看低下頭去的可兒。抿了抿唇,拉著顧昱坐下。又揚手招呼嚇得直發抖的王老頭,“吃飯吃飯,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飽了什麽事兒都乾不成……”說著,拿了筷子塞進顧昱手裡,又遞了個炊餅給可兒,自己拿了個餅狠狠地咬了口。心裡悄聲道:“,不管怎麽著,先吃飽了,多吃點也能把錢吃回來些……”
筷子一伸,眼角卻瞥見歪著腦袋看著她的蕭青戎。嘴角牽起,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蕭大俠也一起吃啊!”
“嗯,”蕭青戎應了一聲,奇怪地問道:“你居然還真敢吃啊?”
這話什麽意思?夾了一片瘦肉的筷子顫了下,李玉娘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筷子。胃裡泛酸,手一抖,筷子便掉在桌上,她彎了腰,一陣乾嘔,嚇得可兒丟下筷子繞過來看她。
“這肉……”澀聲低語,她隻覺得胃裡一陣翻滾難耐。卻突聽得蕭青戎大笑出聲。扭頭一看,他正用手抓了一片肉放進口中細嚼慢咽,看到李玉娘看他,還笑了笑,讚道:“這牛肉的味道真是不錯,鹵得剛剛好……”
牛肉?不是她剛才想的那個……李玉娘眨了眨眼睛,也知道自己是被人耍了。拍了拍可兒示意她坐回去吃飯,李玉娘抹了下嘴,坐正身,抓起筷子,點到那肉片上卻怎麽也下不去手,最後還是憤憤地轉到另一碟青菜上。不吃肉,我吃青菜總是沒事了吧?
她還沒想完,那蕭青戎竟又笑道:“好一條大青蟲啊!”
“蟲?”手裡的筷子顫了下,李玉娘抬起眼狠狠瞪著笑得開心的男人,牽了下嘴角,突然笑出一臉春意,“有蟲嗎?那真是好,證明是沒汙染的有機食物啊!”說完,也不理男人皺眉露出聽不懂的表情。她一伸筷子夾了老大一口送進嘴裡,狠狠地嚼著……
這一晚,李玉娘一直沒有睡。雖然路十娘說今天沒什麽客,隨他們挑上房住,可李玉娘還是把顧昱和可兒都攏在自己的房裡,哄著兩個尷尬地半大孩子上了床同床共枕,她就坐在床沿上一直守著。
一把不是很鋒利的匕首,是臨從杭州出發時買的。原本是想傍身有個安全感的,可是這會兒她心裡清楚,真碰上了會功夫的。她這樣的拿個匕首上前等於是給對方送上殺自己的刀。只是,此時此刻,也只有這樣緊握著匕首在手,她才能覺得有淡淡的安心。
雖然路十娘話說得豁亮,可誰知道會不會突然改變了主意呢?萬一她反悔了,他們這些老幼婦孺怕是連個哭的地方都找不著。坐在床沿,一整晚都盯著桌上的蠟燭,也不知什麽時候,腦子有些迷迷糊糊的,眼皮也有些重,一個機靈,她猛地醒過神來。扭頭看看外面還黑沉沉的天色,又細聽了一會下面悄無聲息。便拍了拍合身而眠的兩個小家夥。
“噓,莫要出聲。”壓低了聲音,李玉娘悄聲吩咐:“可兒去喚王伯,我們現在立刻走。”
看著可兒乖巧地溜出門去,李玉娘伸手拉了顧昱,躡手躡腳地順著樓梯下去。
大廳裡一片寂靜,似乎整個小樓裡都沒人似的。她摸著黑開了門,又等著王老頭和可兒摸下樓來。無聲地比了比手勢,看著王老頭往馬槽那邊去了,她就領著兩個小的往院外走去……
天還未亮,雖然福建的冬天不冷。可一清早,卻也是涼風陣陣,吹得人心裡直發寒。
遠處,隱約有嘶嚎之聲,也不知是什麽野獸還是流浪狗。李玉娘打了個冷戰,隻覺得手裡拉著的兩隻小手也是異樣的冰冷。雖然心裡很怕,卻輕聲安慰:“不用怕,我們馬上就可以逃出去了……”
聽得輕微的馬蹄聲,李玉娘大喜回頭,從沒覺得那匹灰毛的瘦馬是這麽可愛。
上了車,也不用李玉娘吩咐。王老頭就已經拍著馬,連聲喊“駕”,“我的娘耶,你是祖宗可快跑吧!”怕驚動人,不敢甩鞭子,王老頭就差求著馬兒快跑了。
就在這時,突聽得一聲輕笑,“娘子真是奇怪,天還沒亮呢?怎麽就急著上路了,莫不是我們招待得不周……”
那一聲低笑方起,大大小小已經變了臉色。王老頭情急之下狠狠一腳踹在馬屁股上。原本磨磨蹭蹭不動彈的馬兒吃痛之下,一聲長嘶,狂奔而起,險些把剛爬上車的李玉娘跌下去。
“啊……”拉長了聲音,從屋頂上翻身坐起的紅衣女子挑起眉鋒,嗔道:“急什麽呢?吃了早飯再走不也是一樣的。”
“大概是怕你的蒸餅裡加了人肉餡吧!”一聲低笑,蕭青戎長身而起,手裡還搖晃著酒瓶。
“呸,你當人肉那麽好得的嗎?”路十娘恨恨地瞪他,“這條路上最近幾個月都沒來過什麽貪官汙吏亦或是要錢不要命的黑心鬼,老娘就算是想省點買肉的錢都省不下。現在這世道,就是開黑店也不容易啊!”偏了下頭,她又道:“我倒聽說徽州那邊冒出來一夥人,就連進京趕考的舉人都殺了幾個,把事情鬧大了,現在各州府的衙門都緊盯著江湖上,風聲很緊呢!”
“殺了舉子?剛才那孩子說的……”低著頭沉吟片刻,蕭青戎抬起頭來,遠遠地望著奔往官道的簡陋馬車。突然笑著拱拱手,“多謝十娘的美酒,可惜現在還有些事要做,在下就此告辭了。”
“喂!”看著蕭青戎飛躍而下,直接落在拴在柱子上的俊馬上。路十娘撇了下嘴,“還說不是相好的,不是相好的會這麽急?娘的,男人都沒個好東西,全是重色輕友的貨……”
腳尖輕碰馬腹。蕭青戎也沒有回頭。只是大笑:“什麽時候十娘找到了是個好東西的男人,我一定會回來喝喜酒的。”
“呸,烏鴉嘴,狗嘴吐不出象牙……”路十娘潑辣地罵著,看著那一人一馬漸漸去遠了。這才倒下來,眯著眼看著天邊那一抹越擴越大的魚肚白。隱在那雲後的一抹紅,漸漸泛了出來。天,馬上就要亮了……
馬車奔上官道後,漸漸慢了下來。李玉娘這才敢松開抓著座位的手,爬起身來。喘了口氣,她看著也明顯驚魂未定的兩小,安慰道:“好了好了,不用怕了,咱們現在已經安全了。”是啊,雖然損失了差不多全部家當,可總算人還是安危無恙的。
這麽想著,她的心開始隱隱作痛起來。尤其是當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時,她更是苦起臉來。娘的,這回連乾糧都沒有了。
顧昱看看默不作聲捂著肚子,臉上有些發紅的可兒,再看看苦著臉的李玉娘。小手摸上胸口。在衣服裡側,李玉娘為他縫了一隻小口袋,裡面貼身放著幾件首飾。
聽說,那是娘生前最愛的幾樣,很值錢的……
“玉姨,”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似的,顧昱低聲喚了一聲,在李玉娘扭頭看他時又遲疑了下還是說道:“要不,一會到了城裡找家當鋪當了我的首飾吧!”
“咦?”李玉娘有些驚訝地眨著眼睛,看著顧昱認真的神情。突然笑起來,“這小子,倒不小氣……”伸出手,摸了摸顧昱的頭,她溫言道:“算了!那幾樣首飾是你母親常戴的,你就當留個念相也好,或是留著傍身也罷,都還是好好收著吧!玉姨還有錢……”
說著,她撩起衣衫,露出中衣,也沒看顧昱突然漲紅的小臉,自中衣的裡側暗袋中取出兩片銀葉子,“哪,玉姨可不是那種把錢都放在一個錢包裡的傻蛋哦!”肉疼啊!雖說沒把錢放在一起,可那包袱裡卻到底也有快兩百兩的銀子了。她剛才也不算太少報了。
忍不住又唉歎了一聲,可看看可兒和顧昱都露出“還好”的慶幸表情,她不禁也笑了,“等一會兒到了鎮上,玉姨請你們吃好吃的。”
雖然話是這樣說,可到了鎮上,李玉娘卻只是買了些蒸餅,鹵肉回車上,根本就沒兌現找家館子吃頓好的的承諾。
“怎麽了?有肉耶!還不算好?再說了,現在是什麽時候,還是離賊窩越遠越好……”李玉娘瞪大了眼,沒說她心裡頭只要一想起被搶的銀子就痛得喘不上氣來,實在舍不得……
“怎麽不說你舍不得再花錢上館子呢?”一聲輕笑,讓扭過頭故意不看其他幾人表情的李玉娘暗惱。可目光一掃,卻覺出有些不對。
看看同樣露出驚訝表情的兩小,她先扭頭看了看坐在車轅上啃餅的王老頭。眨了下眼後突然猛地撩起後面的車簾。
沒有看到人,可是不知什麽時候車後竟跟著一匹馬。一匹光是看就覺得很漂亮的大馬,很象電視上見過的賽馬,油光水滑的皮毛讓人有想摸上一把的衝動。
馬……
李玉娘愣住,眼神有些發直地看著那匹馬。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這馬很值錢吧?”在聽到一聲低笑時,她後知後覺地扭頭看向車棚上。
“蕭青戎?”李玉娘嚇了一跳,見蕭青戎突然長身而起,飛身躍下時下意識地把頭一縮。卻不想那人竟一個筋鬥翻進車裡,和她臉對面打了個照面,駭得她一個站不穩,直接跌倒,直撞在可兒身上,碰翻了包著鹵肉的油紙包,蹭了一手油。
李玉娘怔怔地看著蕭青戎隨意地坐在座位上,俯身撿起油紙包,拍了拍後直接撕了一條塞進嘴裡,半點客氣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還咕囔著“浪費了,不知道食物的可貴嗎”這樣的話。她心裡又氣又恨,卻又不敢高聲喝斥,只能澀聲道:“蕭大俠,錢我已經給你們了,不知你……”
話還沒說完,蕭青戎就抬起頭來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很是犀利,直把李玉娘嚇得禁聲後退後,他卻又笑起來。他的笑,就象是一把鑲滿了寶石的劍鞘,只是淺淡的一笑,就讓原本似劍一樣閃著寒光陰冷之氣的人斂去所有的銳芒。
“娘子的話真是讓人傷心。昨個兒不還說咱們關系親密嗎?就連說咱們是老相好你都認了,怎麽現在卻這般冷淡呢?再說了,我什麽時候收過你的錢?那些錢可是你給人路十娘的店錢,關我什麽事呢?”一句話噎得李玉娘說不出話,他又笑道:“不過如果娘子真想給我錢,我也不介意的。你知道,我一直都是很開通的,再說咱們之間的關系已經那麽親密了,就算是娘子想讓我做你的蓮花六郎,我都無所謂的……”
李玉娘真是要無語了。北宋時期,對一代女皇武則天的評價遠不似後世一般嚴苛,甚至很多人對這位千古女帝尤有讚詞。所以之前王香萃的屏風上才會有這位女帝以及其他知名女子的畫象。而蕭青戎所說的這位蓮花六郎,正是在武則天傳奇故事中為其恩寵的一個面首。此時蕭青戎竟拿了這一段故事來作調笑,倒讓李玉娘哭笑不得。
目光一轉,看到瞪著他們的顧昱,李玉娘輕咳了一聲,“蕭大俠,昨夜是我太過唐突了,以後還請蕭大俠莫再以此為笑。尤其是在孩子面前,太過讓人難堪了。”
蕭青戎“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也是,再怎麽說你也都還是在居喪期間,當著小主人的面來與我調笑,確有不妥。無妨啊,反正我也不是個急色鬼,等你過了居喪期,咱們再親近……”
耳根有些發癢,李玉娘偏了下頭,避過輕輕吹拂過耳頸的微熱,凝目望著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狀的蕭青戎。原本的驚懼之心去後,再看蕭青戎倒覺得這人很是有趣。雖然應該也是那種亡命之徒,可卻又有浪子的風流不羈。看起來倒也不象是壞得沒救的惡人,就是適才的調笑看起來玩笑的意味更多過調戲之心。
目光閃爍,李玉娘輕聲問道:“蕭大俠這是要去往何方?”
“我嗎?居無定所,浪跡天涯,哪裡有趣便去哪裡……”蕭青戎把眼一挑,笑睨著李玉娘問道:“莫不是娘子有意隨我一起去闖天涯?”
“我不過是個弱女子,若是和蕭大俠一起闖蕩,只怕要連累你了。”李玉娘微微一笑,面色如常。
蕭青戎偏著頭看她半晌,便笑了,“娘子臉紅羞惱的時候更可愛些。 ”
李玉娘也不看他,隻笑道:“若是蕭大俠無事,不知可願隨我們一道去泉州。我聽說泉州乃是我大宋數得上的大城,期間繁華之貌,也不比京城差,想來會讓蕭大俠喜歡的。”
蕭青戎聞言大笑,“原來娘子是想找個免費的保鏢!這,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我這人很挑的,娘子若是讓我覺得無趣了,我可是會立刻拍拍屁股走人的……”
“是嗎?”李玉娘挑起眉來,對著他柔柔一笑,“既是這樣,那玉娘就先謝過蕭大俠了。”
目光一凝,蕭青戎定定地看著李玉娘,沉默片刻後突然失笑出聲。也不再說話,拿著鹵肉包,一躍而出,翻身上了馬背,不緩不慢地綴在馬車後,竟就這樣徐徐放馬跟在她們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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