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狼狽,脊背卻挺得筆直,映著街道上的燈光遙遙看去,像一株修長的竹。
江月年被他的模樣嚇得愣了愣,試探性向前一步:“同學,需要我幫你叫救護車嗎?”
那人聽見聲音,身形僵了一下,卻並沒有應聲回答。於是她又靠近一些,把聲線壓得更柔:“你還清醒著嗎?”
這句話出口的瞬間,對方倏地抬頭。
入眼是一對純黑色的瞳孔,眼白的位置被血絲全然佔據,如同瘋長的藤蔓織成細密的網,叫人看得透不過氣。那雙眼睛裡仿佛藏匿了許多情緒,卻又空洞得像是破碎的玻璃珠,在四目相對的刹那化作幽深漩渦,讓江月年兀地心跳一滯。
野獸般的眼睛,血紅、淡漠、充滿殺機,像強弩之末的惡狼。
至於那張臉,居然也是她所熟悉的——
江月年眨眨眼睛,輕聲開口:“……秦宴同學。”
直到靠得近了,她才發覺秦宴渾身顫抖得厲害,似乎正在極力壓抑著什麽。蒼白的臉仿佛被剝離了所有顏色,連帶著嘴唇也青得可怕。
他深吸一口氣,聲線同樣戰栗,啞得快要聽不清:“走。”
“可是你——”
江月年踟躕著蹲下來,讓自己的視線能正好與他平行。秦宴的腦袋應該被砸破出了血,額頭上一片濕濡鮮紅,右眼下方有一團烏青,顯然是被拳頭打過。
他看上去連起身站立都十分困難,把傷患獨自丟在這樣一條昏暗的巷子裡,不管怎麽想都不太好。
然而她這個字剛一出口,跟前秦宴的身影便猛地一晃。
他動作很快,等江月年懵懵懂懂地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情,自己已經被秦宴一把按住後頸,不由分說拉到了與他很近很近的地方。
近到一睜眼便是少年的胸膛,耳朵能聽見他心臟劇烈的狂跳。
而秦宴低著頭,把腦袋埋在她頸窩上方,熾熱的呼吸灼得脖子又麻又癢,江月年聽見他無比沉重的呼吸。
甚至於,按在她後頸上的冰涼指尖也在顫抖著。
這本該是個非常曖昧的姿勢,江月年心裡卻亮起一片紅燈。秦宴周身的氣場陰沉如地獄修羅,這個動作完全不像是親密的呢喃。
更像是用利爪一把擒住獵物,然後露出森白的齒,要將食物一點點吞吃入腹。
對了。
她忽然想起來,在那些雜七雜八的八卦裡,秦宴同學是偶爾會不太對勁的。
秦宴的呼吸又重了幾分,落在頸窩裡的熱氣燙得驚人。江月年正思考著是不是應該先掙脫他帶來的桎梏,在下一秒鍾,按壓在脖子上的力道便毫無征兆地消失了。
大概是為了壓製某種衝動,秦宴居然把嘴唇咬出了血。少年在松開她後別開視線,胡亂抹去嘴角血跡,說話仍帶了喘息:“走。不用你多管閑事。”
他的口吻淡漠且絲毫不留情面,字裡行間顯露出陰冷的戾氣。
近在咫尺的江月年果然露出了有些慌亂的目光,在片刻沉默後站起身子:“你先留在這裡靜一靜,那、那我先走囉……?”
秦宴不置可否。
緊接著耳邊響起腳步聲漸漸遠去的聲音。
巷子裡沒有燈,遙遠街燈帶來昏昏沉沉的光暈,一切都顯得不那麽真實,只有身上撕裂般的劇痛時時刻刻提醒著他,自己還活著。
傷痕累累的少年靠在冰冷牆壁上,頭頂被磚頭打破的裂口生生地疼。
會和那群小混混結下梁子純屬意外,只不過是某天放學回家,撞見他們在勒索一個哭哭啼啼的初中生。他上前製止,結果其中一個混混喝多了酒,一邊罵他逞英雄,一邊掄來拳頭。
那天他們狠狠打了一架,初中生趁亂逃走,早就不見蹤影,倒是秦宴被那群人記恨在心,三番五次前來找茬。在聽說他精神不正常的傳言之後,戲弄與毆打就更加頻繁。
不過這並不算什麽,他們肆無忌憚地朝他揮拳頭,秦宴同樣能讓他們吃苦頭,
在陰溝打滾的日子裡,他早就被生活磨出了尖利的棱角。
秦宴想,像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
就連唯一會笑著對他說話的人也選擇了離開。
想起被自己松開後頸時,江月年滿含驚懼與震撼的神色,秦宴抿了被血染透的薄唇,勾出一個自厭的輕笑。
他就是這樣劣質的存在,孤僻陰冷、不善交際、從出生起就生活在泥潭裡,就連自己的情緒都沒辦法好好控制。
想把她的脖子咬開。
這個念頭無比狂熱地催促著他,少年蜷縮在巷道角落,冰冷的身體再度顫抖。
但是不可以。他不是怪物。
他也不想……傷害她。
就算知道那份善意只是一時興起,就算那些藥物、那個微笑、那段與食堂阿姨的對話都是他卑微至極的奢求,無論如何,江月年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他卻一把將她推開,嚇走了她。
疼痛,孤單,自我厭惡,還有填滿整個心臟的迷茫與未知。
意識被一點點吞噬,秦宴無力地垂下眼睛,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見一陣輕盈的腳步聲。
他疑惑著那是夢,卻聽見似曾相識的聲音:“秦宴同學,你還醒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