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年回到姑媽家,姑媽和姑夫用來拉水果的三輪車已經停在門口.姑媽聽到了橘年的腳步聲,邊從廚房走出來邊數落。
「暑假指望你在家幫個忙也不行。女孩子玩心怎麼那麼重。我警告你,你以後不要再跟巫雨混在一起了,我早說過他不是什麼好種子,這不,今天中午為了一瓶汽水把你恆貴叔叔給打得頭破血流的。你姑丈已經去醫院了,這次非把那小兔崽子送去勞教不可你,你這一身怎麼回事?」
姑媽徐徐叨叨,但總算發現了站在門檻邊上的橘年不對勁。橘年衣服掉了顆扣子,袖口也破了,褲腿上都是灰,更別提頭髮亂成了一團。
作為一個女人,姑媽本能地感覺到了一絲不祥,橘年畢竟是她的親侄女。她兩下走到一聲不吭的橘年身邊,拉著她的手臂就問。
「怎麼啦橘年,你這一身是怎麼弄的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說啊,孩子,告訴姑媽誰欺負了你是不是巫雨那壞胚,我非撕了他不可。」
「不關巫雨的事!」橘年反手拖住就要往門外沖的姑媽,「是林恆貴,姑媽,跟巫雨沒有關係,巫雨是看到林恆貴欺負我,才跟他打起來的。林恆貴後腦勺那一下,也是我打的。」
「你說什麼?你是說」
姑媽先是不信。可她嫁給姑丈多年,對姑丈那個表弟的品行也有所耳聞,林恆貴的確做的出那麼下流的事。而橘年還是個小女孩子,她編不出那樣的彌天大謊。
「作孽啊,那沒人性的畜牲,想要氣死我啊!」姑媽一屁股坐到門檻上,槌著大腿低聲哀嚎。然而,過了一會,她從最初的震驚和憤怒中緩了過來,把橘年拉進了屋子裡,關緊了大門,給侄女翻出了換洗的衣服。
「我出去找你姑丈,你留在家裡,別出去,知道了嗎?」姑媽叮囑道,臨出門前,她摸了摸橘年的頭髮,那眼神裡有橘年久違了的心疼。
大約過了三個小時,橘年呆呆地靠在床頭,時間的流逝對於她而言沒有多大的意義。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有人世間最醜陋的,也有最美麗的,她願意相信,一切的醜陋都只為引出美好。
差不多九點,姑媽總算把姑丈找回來了,同時到的,還有橘年的父母。四個大人把橘年夾在中央,橘年印象中,自己很少受到這樣的關注,她有些侷促,什麼也回答不上來。
後來媽媽又把她單獨拉到房間裡,一個勁地追問:「橘年,他碰你哪了,他有沒有那個到底有沒有?」
橘年很久沒有跟媽媽單獨說話了,剛回來的時候,她渴望姑媽就是媽媽,渴望有個手臂溫暖的女人抱著自己,可她現在忽然不是那麼想了,也許她的休整期太長了,在等待的過程中已經度過了最惶惑地時候,她現在更擔心巫雨,不知道巫雨怎麼樣。
「橘年,你倒是給句話啊,別嚇媽媽。」媽媽的手把橘年的胳膊掐疼了。
橘年明白媽媽為什麼焦慮,她是想知道林恆貴究竟有沒有得逞,女兒的貞操到底還在不在。
「他扯掉了我一顆扣子,在我身上亂摸,然後,巫雨就衝進來了。」
橘年如是說。
媽媽明顯地長舒了口氣,放下了心頭大石。看來事情沒有她想像中那麼糟。
難道林恆貴沒有做到那最後一步,之前地猥褻帶給一個女孩的傷害就有了質的區別了嗎?橘年困惑。
接下來,媽媽出去跟爸爸耳語了幾句。四個大人走進姑媽的臥室,關上了門,他們應該在商量大人才懂的事,橘年不需要參與。
這場討論持續了十多分鐘,橘年孤單地坐在大門邊的板凳上等待他們的一個結果,要怎麼收拾林恆貴那個壞蛋,怎麼給巫雨洗乾淨潑在他身上的髒水,這是橘年最關心的,至於她給林恆貴腦門上那一下該負什麼責任,她都願意。
爸媽,姑丈夫婦從臥室裡魚貫而出。
是爸爸先開口的。
「橘年,我跟你媽還有你姑姑.姑丈合計了一下,這事不能張揚,我們都同意私了。」
「你們?私了?」
爸爸坐在橘年身邊,點了根菸,煙味嗆的橘年想流眼淚。
「私了的意思就是說一家人私下解決。家醜不可外揚。林恆貴他小子不是個東西,禽獸都不如,可他是你姑丈的表弟,你姑丈待你不差吧,這些年多虧了他跟你姑媽兩口子。這事要捅了出去,你姑丈一家人都抬不起頭做人。」
「爸爸,你是說那那個人不用坐牢?」
媽媽聞言插了一句:「傻孩子,他坐牢你又得到什麼好處?該打的你也打了,他不也沒來得及做出什麼該點天燈的事情。你姑丈會去跟那個不要臉的說,醫藥費什麼的都別想要,他腦震盪也好,破了頭也好,都是活該。」
「那畜牲真該死。」媽媽也詛咒了一句。
一直沉默的姑丈說:「你們放心,該給的精神補償,那畜牲還得掏。」
橘年愣了,「我不要他的錢。」
「橘年。你還小,什麼都不懂。這件事就讓它過了吧。」媽媽安慰她。
「不,我要他坐牢。」橘年的聲音很小,但是態度堅決之極,「我要去告他!」想到中午那一刻的噩夢,狹窄昏暗的小房間裡,林恆貴讓人噁心的一雙手,橘年眨了眨眼睛,淚水掉了下來。
「住口!」爸爸把菸頭往地上狠狠一扔,「你一點腦子都沒有?這件事傳出去,你一個姑娘家怎麼做人?」
「我不怕這個。」橘年怯怯地頂嘴。
你不怕我怕。我們老謝家從來就沒招過那些不正經的閒言碎語。我早跟你說過,女孩子要自愛,你姑媽也說了,你整天就跟那些不正經的男孩子到處跑,誰會當你是個正經人。要不那畜牲怎麼沒對別人下手?你別給老子添亂了,最近事情已經夠多,我養活你幾個人,整天在外面跑,累得跟狗似的,還他媽給我惹事。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你敢說出去,我就沒你這個女兒。還有,收拾東西,你也麻煩你姑媽姑夫太久了,從今往後,你搬回家裡住。」
就這樣,據年刻骨銘心的一件事悄無聲息地落幕,沒有人再提起,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她終於要回到父母身邊了。人真奇怪,六年前她跟隨姑媽生活,覺得天都灰了,六年後她重回到父母身邊,天上一顆喜悅星星也沒有。其實只不過是轉了一個圈,又回到原點,可是什麼都不一樣了。生活就好像萬花筒,你以為只是輕輕扭動一下,裡面已經變化萬千,換了一個世界。
大人們已經再三重申不讓橘年和巫雨再玩在一起,連說話也不行,爸爸說,如果橘年再不聽話,他就讓姑丈去打斷巫雨的腿。收拾東西的那幾日,姑媽也盯他盯的很緊,總怕臨完成任務再出個差池,不好向她父母交代。
離別來得太快,讓人完全沒有防備。
就在這樣的惆悵裡,七中的錄取通知書正式發放到橘年的手中。她上的是市郊的初中,教學質量跟市裡的重點中學沒有可比性。200多應屆初三學生參加中考,橘年是年級第三名,比她分數高的都去念了中專,那個時代,中專比高中更金貴,到頭來整整一個學校,收到七中橄欖枝的,也不過橘年一個人,巫雨則被一所職高錄取了。
離開那天,橘年醒得很早。大件的行李前一天爸爸已經拉回家裡,然後他就跑長途運輸去了外省,媽媽在家看弟弟,走不開,姑媽和姑丈也有自己的事,所以大人們讓她整理好最後的一些瑣碎東西,自己搭公車回家。橘年心裡高興,走是必須要走,可她得跟巫雨道個別。
想到這,橘年又犯愁了,她怎麼找巫雨呢,他家裡沒有電話,要是去敲他家的門,別人看見了,傳到姑媽耳朵裡,又是一場風波。正舉棋不定,小窗的玻璃被人敲響了,這是只有她和巫雨知道的暗號。
橘年為這靈犀一點而欣喜若狂,她推開窗,巫雨果然笑吟吟地站在外邊。
橘年也笑了,她之前覺得有滿肚子的話要對巫雨說。可是現在天賜良機,她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
「巫雨,我要走了。」
她說話時候比自己想像中的平靜。
巫雨透過敞開的窗戶,也看到了橘年清空了不少的房間。
他說:「七中比這裡好,你家也比這裡好。」
橘年想問:「你會去找我嗎?你會忘記我嗎?」可是她又想,縱使巫雨現在說不會,某一天他真的忘記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我看到林恆貴的商店又開門了。」恐懼根植在她的心底,她無處言說,唯求巫雨能動。
「怕什麼,我在烈士陵園上看著你走,一直看著你。他要是還敢怎麼樣,我絕對殺了他。」
這就是橘年和巫雨的道別。橘年以為他們至少會有一個人掉眼淚。畢竟這些年,他們的世界裡實際上只有對方,她回到父母家裡,雖不是天各一方,但是見面的機會總是少了許多,也不可能像過去那麼親密無間。
可事實並不像她預想中那麼悲傷和煽情,他們始終微笑著,什麼都是淡淡的。末了,巫雨告訴橘年,他在自家的院子裡摘了一顆枇杷樹,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活。
橘年喜歡枇杷的果實,難怪巫雨問過她要吐出來的枇杷核,原來是這個用途。她心裡被喜悅填滿,好像已經看到枇杷成熟時黃燦燦的果實掛滿枝頭,從巫雨家長著青苔的院牆裡探出來的樣子。
愁什麼呢,說不定到了那一天,她就可以和巫雨一起坐在樹下,小心的撿著地上的果實。
巫雨的石榴,橘年的枇杷,雖然不在一起,但也是個伴啊,況且,總該有一個是結果的吧。
巫雨不明白橘年的臉為什麼忽然紅了。橘年掩飾自己的窘意。
「多種幾顆,否則一個院子里長著一棵樹,不就成了一個『困』字?這樣不好。」
巫雨笑得厲害,「謝大師,你越來越神神叨叨的了。按你那麼說,家裡面是不是應該多幾個人,否則一個院子一個人,就成了『囚』字。」
沒有人在家,他們的笑聲可以自在迴蕩。
下午,橘年收拾好東西,告別姑媽的家。
不管你曾經多不喜歡一個地方,時間長了,就長出了千絲萬縷的血肉聯繫,走的時候總是有感的。這是一件無奈的事。
把鑰匙放在門檻的下面之後,橘年拎著一個大包包獨自在路上走,每走一小段路,她就朝烈士墓方向看一眼,那兒地勢高,往上面一站,下面的人啊車啊路啊什麼的,盡收眼底。
快到公交車站了,從那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烈士陵園上的一抹紅,那是盛開的石榴花,還有花下的一個白色的點,那是巫雨。
橘年可以想像巫雨在花下微笑的樣子,他的腦袋光溜溜的,白白的牙齒在陽光裡熠熠生輝。
後來,巫雨告訴她,其實那一次,他在樹下坐著坐著,一不留神就打了個盹,他閉上了眼睛,可是橘年並不知道。她只相信巫雨會一直看著她走,一直看著,所以她居然什麼都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