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不許談公事。」韓母坐上來之後就開始對父子倆重申這條餐桌公約。既然不談公事,那總要說點別的。
韓院長湯沒喝幾口,忽然想起似地問道,「對了,我好像記得你提起過要帶一個朋友回家裡吃飯的,你的朋友呢?」
韓述埋首喝湯,心裡暗暗叫苦,老頭子的記性今天怎麼就這麼好,他過去不是一直不怎麼理會這些瑣事的嗎?
「對啊,寶貝,我以為你會帶女朋友回來給我們看看的,聽說你又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她怎麼不來?」
「哦,她原本要來的,臨時有急事來不了。」韓述含糊地說,他總不能對父母解釋,他女朋友到了家門口忽然拉肚子兼來大姨媽,因此臨陣脫逃了。
韓院長嘆了口氣,「我說過多少次了,讓你在男女問題上要慎重再慎重,你總當兒戲,將近而立之年的一個人,還這麼吊兒郎當地一個人,私生活很容易反應出一個年輕人的品質,你要繼續這麼品質敗壞下去?」
「爸,我沒有把感情當兒戲,一直都很認真。」韓述拒不接受這頂「思想腐朽、道德敗壞」的帽子,他覺得再沒有比他更「五講四美」的男人了。
韓院長一聽,放下了筷子,「很認真?你前幾次也說很認真,結果怎麼樣?以前你跟你們院辦的那個女孩子,叫小王是吧,我剛聽說你們談戀愛,你就告訴我分手了,這不是兒戲是什麼?」
「您消息也滯後了一點。」韓述乾笑。
「那你媽後來給你介紹的那個女醫生,好端端地為什麼分手?」
「您不知道,我不喜歡胖的女人,我媽非讓我試試看,可那女孩子雖然是醫生,飲食一點節制都沒有,一起吃飯的時候,她總是埋頭『吧唧吧唧』的,換您也受不了啊。」韓述心裡懺悔著,他並不是一個輕易說女孩子缺點的人,雖然這的確是事實。
韓院長有片刻說不出話來,憋著一口氣繼續問道,「這就是你所謂的理由?有本事你再說說,小趙又怎麼樣了,那個女孩子論容貌論職位論成就那樣配不上你?都說好要去登記了,怎麼又散了。」
「我就是忽然發現我們不適合。白骨精就白骨精吧,但精英也不能不吃飯啊,她都瘦得跟排骨似的,好像活著除了減肥有沒有別的樂趣。我看著她不苟言笑地邊吃水果邊跟我討論卡路里,我就吃不下飯。」韓述覺得自己是時候對這件事情作出解釋了。
韓院長聽了這番解釋差點腦溢血發作,「胡鬧!胖的你嫌胖,瘦的你嫌瘦,你挑豬肉還是挑終身伴侶?」他罵了兒子還不解氣,轉而對妻子說,「你看看你的好兒子,去,明天給他請個心理醫生,看他腦子裡到底哪兒有毛病?」
「您這樣說就不對了,分手可不是我提出來的啊。是她主動跟我說『韓述,你認為我們在結婚前是不是有必要暫時分開一段時間,以便給對方留一個尋找自我的空間』,那我當然應該尊重女士的意見。」韓述想著身為某時尚雜誌總編的前未婚妻用優雅矜持的語調說著不知所云的話時的樣子,不禁想笑又委屈。
一直偏幫兒子的韓母這個時候也聽不下去了,輕聲責備了一句:「那別人問你覺得這段時間是多久比較合適的時候,你怎麼也不應該說『一萬年』啊,你爸說得對,在自己的終身大事上,你確實太胡鬧了,讓我們怎麼放得下心吶?」
「放什麼心?我看心理醫生也不用找了,直接在精神病院給他聯繫個病房,送進去,免得危害社會。」大概很少人能夠想像修養頗佳的韓院長暴怒時候的樣子。
韓述用碗去接母親給他夾的菜,嘴裡應付著,「吃完飯就去。」
估計已經習慣拿他這付樣子沒辦法,韓院長生了一會悶氣,又問道:「她是做什麼的?」
「唔?」韓述愣了愣,才弄明白老頭子的意思是詢問他現任女朋友的情況,「哦,她是東北人,父母都在瀋陽,都是公務員,她本人在G大做機械系做助教,博士生在讀。人很開朗,性格很好,你們會喜歡的。」他明智地選擇了老人比較看重的幾個要點簡單地介紹了一下。
朱小北的清白家世和高級知識分子面貌果然讓韓述父母覺得還算可以接受,韓院長又「哼」了一聲,只說了句:「有時間還是帶回來吃頓飯,讓我們給你看看。」此後就再不出聲。
韓母也怕一不留神再說錯什麼,讓餐桌上再生口角,只顧著給父子倆夾菜,也不說話。
快吃好的時候,韓述忽然問了句,「對了,爸,你還有沒有老謝他們一家人的消息,就是很久以前給你開過車的老謝叔叔,我小時候,你還在市檢察院時跟我們住得很近的那家人。」
韓院長似乎艱難地回憶了一陣,才從記憶裡找出這麼一號人,「他啊,早就不在檢察院開車了吧。你問這個幹什麼?」
韓述回答地輕描淡寫,「哦,前幾天在路上見到,覺得有些面熟,就隨口問問,他們不住原來的地方了嗎?」
「你記性倒還不錯。其實他給我開車也不超過兩個月,我也調離市院那麼多年了,哪裡還記得那麼多事情。」
父親的反應讓韓述有些失望,但也是意料中事。倒是韓母微抬著下巴回憶了起來,「你說的是那個有一個女兒跟你差不多大,後來又超生了一個兒子,違反計劃生育的規定,被單位開除的那個謝司機吧。」女人對這種事情大概天生印象更為深刻,「他都被市院開除,肯定不住原來的地方了,再說,那些老房子不是都拆了嘛?」
「現在到處都在拆遷搞建設,我看啊,大多是沒有規劃的亂拆亂建,浪費納稅人的錢,沒有多少是有意義的。」韓院長接口,話題也轉開了去,「最近倒是聽說以前老房子後面烈士陵園也要搬遷了,這個倒是還有些道理,那裡也荒廢了太久,是改換個更清淨的地方讓烈士們安息了。」
「烈士陵園也搬遷?那麼說,那些台階什麼的統統要挖掉?」韓述終於吃不下了。
「怎麼,你對這件事有看法?我不記得你什麼時候對那些革命先烈有那麼深刻的感情。」韓院長對兒子突如其來的異樣感到有些奇怪。
韓述對母親說,「媽,你看,我爸也不像你說的那麼沒有幽默感嘛。」
吃完飯,一家人坐在沙發上看了好一會的電視,韓述也從父親那得知,烈士陵園搬遷的事聽說也是剛定出方案,等到真正實施估計還有一年半載。時鐘指向十點,韓述向父母告辭。韓母依依不捨,抱怨他為什麼不能干脆搬回來住,老頭子貌似毫不掛心地繼續悠然自得地喝茶,兒子走到了玄關處,才叮囑了一句,「我說的話你不要當成耳邊風,年輕人,做什麼事都要踏實,工作如此,生活也是如此。好好找個媳婦,別再胡鬧給我臉上抹黑。」
「這話您都說了多少遍了,我也一再重申我對這件事很認真,一定會把您兒媳婦帶回來溜溜。」韓述笑著換鞋。
韓院長看向兒子,「別光嘴上說得好聽,也是,時代不同了,我說的你未必絕對是對的,你們這些年輕人,女朋友一個一個地換,根本就不知道愛是個什麼東西。」
韓述對母親做了個抖雞皮疙瘩的小動作,被母親在頭上敲了一下。他正式道過了再見,也說好了下次回來吃飯的時間,便獨自驅車會自己住的地方。
一路上,他吹著夜風,忽然想起老頭子最後那句莫名肉麻的問話,韓院長這幾年頗有九斤老太的遺風,總愛抱怨一代不如一代,韓述雖不服,但是他居然發現自己對於這個問題真的沒有答案。他並不是個感情白痴,從大學時代開始,也正正式式地跟好幾個女孩子共譜戀情,讚賞喜歡的對象也不是從來沒有,可是,「愛」是多麼深奧複雜的詞彙。
回到家,韓述想起自己應該給抱病的朱小北打一個電話。接通之後,她的聲音絲毫沒有病人的虛弱。
「好一點了沒有?」韓述還是問道。
朱小北也不答是或者否,只是哈哈一笑,末了,又認真補充了一句,「今天不好意思啊,韓述。」
韓述哪裡生她的氣,反正也沒事,就攤在沙發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她聊。說到晚上跟老頭子吃飯的有趣之處,韓述忽然問了一句,「哎,朱小北,我問你啊,你說什麼是愛?」
「不用聊這麼高深的問題吧?」朱小北打了個哈哈。
韓述說:「你不是博士嗎?快,給我個有學問一點的答案。」
其實他也沒指望從學機械的朱小北那裡得到什麼答案,只是想從朱小北的一句「不知道」裡證明並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搞不懂這個問題,而是韓院長的這個問話大多數正常人都答不出來。
誰知道朱小北在電話那頭有模有樣地沉默了一會,吐出一句高深莫測的對白,「我覺得吧,愛就是你不捨得丟棄的痛苦。」
愛是你不捨得丟棄的痛苦……韓述在怔怔地複述了一遍這句話,還沒體會出什麼,朱小北已經大笑了起來,「被唬住了吧,別以為我就沒有一兩句格言,手抄本裡類似的多著呢,下次再給你找兩條。」
韓述跟她嘻嘻哈哈地瞎扯了半個小時才收線。
他想,他真的被朱小北莫名其妙的一鳴驚人唬住了。洗澡的時候,他居然又想起了她的這句話。
痛感是人類自我保護的最後一道屏障,趨利避害是天生的本能,真的有讓人捨不得丟棄的痛苦嗎?
他也有丟不掉的痛苦,他獨一無二的回憶的污點,最深的夜裡內心難以獲得寧靜的根源。可他不認為那是愛。
韓述並不知道,朱小北這個大放厥詞的傢伙一樣沒有入睡,關了大燈,電腦屏幕的光映在她的臉上有些幽藍。開打的郵箱裡顯示著最近的一封e-mail。上面只有一句話──
小北,找個好人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