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遲的腳步停在不遠處,安靜地看著前方。
馬車已經散架了,喜氣的紅綢散亂在一片碎石枯枝之中,紫檀木的衣匣也已摔爛,散落著熟悉的華服與珠釵。
那是喬綰的衣裳首飾,也只有她總是喜愛這樣華麗奢靡的物件。
濃鬱的血腥味傳來。
慕遲的目光顫動著,怔怔地移向地上的女子。
她仍穿著火紅的嫁衣,頭上的鳳冠散在一旁,她安靜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悄無聲息。
“公子,已仔細查驗過,”有人跪在他跟前恭敬道,“馬車上有主仆二人,均已無氣息。”
主仆二人,已無氣息。
慕遲的身形僵滯著,朝女子的方向走了兩步,卻在看見那張血肉模糊的面頰時,如受了驚懼般停了下來。
慕遲有些茫然無措地站在那裡。
他幻想過她穿著嫁衣的模樣,但絕不是這個樣子。
他不懂,曾經驕橫放肆又極愛美的喬綰,如今怎麽就成了這副模樣。
以往她每日都要精心地塗抹手脂,可如今那雙手盡是傷痕血跡。
以往她總要細致地描妝畫眉,如今那張臉卻不見一分原本的嬌嫩。
“公子,木架已經拿下來了。”身側有人小心上前道。
慕遲目光空洞地轉頭看過去,低低應了一聲:“嗯。”
“現在將公主和侍女抬上去?”那人輕聲詢問。
慕遲仍平靜地頷首:“嗯。”
說著,朝一旁退了退,讓開了位子。
趕上來的司禮目光擔憂地看著這樣的公子。
護衛仔細地將馬車架、衣裳首飾一樣樣全都收斂了起來,更加謹慎地給木架鋪了厚厚的絨毯,方才將兩具屍首抬上來,一步一步地上了山崖。
慕遲便平靜地、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天色快亮了。
山崖上,大齊的使團不敢作聲,隻戰戰兢兢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又看向後方白衣男子熟悉的面頰,越發噤若寒蟬。
一隊人靜靜地朝著雁鳴山下走去,隻除了慕遲幾次險些跌倒,司禮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直到來到雁鳴山下,一眾人仍在繼續前行。
司禮的腳步卻不覺停了下來,看向一旁的山林。
那裡豎著一塊墳塚,墳塚極為簡陋,能看出是嶄新的。
想到方才盤問大齊使團後,得知長樂公主曾在此處停留,司禮看向慕遲:“公子,那是長樂公主留的。”
慕遲的腳步頓了頓,停了好一會兒,方才遲鈍地轉頭看過去,而後目光一怔。
他踏著山林的枝葉緩步走了過去,看著墓上一片空白,像是……她早便知道自己會留在此處,所以特地準備的墳塚。
慕遲伸手,輕輕撫摸著那塊簡陋的墓,不知為何突然記起喬綰曾煞有介事地看著他說“慕遲,我覺得你離了我可能會死”的樣子。
可他沒死,他還好端端地活著。
慕遲忍不住彎了彎唇,記憶開了閘,便如洪水一般難以阻擋。
他又想到當初在毓秀閣,他因利用替她挨了一鞭後,她心疼地看著他說:“你雖然不知疼痛,卻也會受傷啊。”
還有她帶著他上街,卻因旁的女子多看他幾眼便吃味:“本公主就該將你關在公主府裡,以後別出來了。”
般若寺的銀杏樹下,她認真地在笏板上刻著他與她名字:“聽聞這是姻緣樹,很靈驗的。”
她笑盈盈地說:“在以後的每一年新正,都要哄本公主開心。”
下雪了,她團著雪球砸中了他後,笑得前仰後合:“慕遲,你怎麽不知道躲呀。”
除夕夜,她認真地對他說:“慕遲,我們一直在一起吧。”
……
那麽多那麽多畫面紛至遝來,慕遲方才偽裝的冷靜驟然碎裂。
他的身體劇烈搖晃了下,眼前忽明忽暗,周圍的一切仿佛都聽不見了。
一股陌生的感覺自心口徐徐滋生,慕遲如被扼住咽喉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
本挺直的背脊如被生生壓折,頹敗地扶著墓弓起。
慕遲忍不住伸手抵著心口處。
就像是薄如蟬翼的刀片在心口橫七豎八地劃弄著,極細的傷口與平常無二,可稍稍一動,血珠便順著傷口鑽了出來,刹那間四分五裂。
慕遲恍如窒息一般,吃力地動了動唇,吐出的氣息也在顫抖著。
耳畔似乎有人在喚他“公子”,他也全都聽不真切了,手用力地抓著心口,像是從未說過話的啞巴艱難地發出一聲:“疼……”
好疼。
劇烈的疼痛,由心口湧入四肢百骸,痛得他全身輕顫著,心口如痙攣一般,痛到難以忍受,仍不斷地持續著……
這便是疼的感覺嗎?
慕遲想起當初在松竹館那一個他從未放在心上的賭;還想起景闌離去時,她說“他知疼痛,我舍不得”。
如今他也知道疼的感覺了,他不是怪物了,她為何不心疼他?
當初,在雁鳴山,眼睜睜地看著他為旁的女人擋箭後墜下山崖的喬綰,那時的她也是這樣的感覺嗎?
她也這樣疼嗎?
可若是知道疼的感覺是這樣的代價,他寧願自己還是那個不知疼痛的怪物。
是不是……心不動了,就不會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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