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佔民田!
顧青雲悚然一驚,振衣而起,從辦公桌後繞出來,疾走幾步,連聲追問:「三元,消息可準確?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顧三元微微喘息,撫撫胸口才低聲答道:「叔,剛剛散朝,一下子整個戶部都傳遍了,我也是聽到別人說的,多問了幾個人,已經確定了!」
顧青雲一聽,靜立了一會,忍不住皺起眉頭,背著手在自己的辦公房內來回踱步。
龐喜林因為是探花,又有過目不忘之能,金榜題名時可謂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且他在基層幹得非常好,為人精明強幹,如今就已經是從五品的知州,一州之主,是仕途上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而且他的背景不弱,岳父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老師是有名的大儒,加上如今陛下有意平衡朝中的世家大族、勳貴武將、寒門士子之間的關係,喜歡提拔寒門士子,以龐喜林如今的勢頭,如果不是有確鑿的證據,不會有御史提出彈劾的。
畢竟如果被查出是誣告的話,提出彈劾的御史會被處罰。
鎮定下來後,顧青雲開始思考此事的後果。其實根本不必思考,他熟讀律法,如果此事是真的話,龐喜林如今向上的勢頭肯定會被阻,影響如何不好說。
按照自己讀的歷史,宋朝有一官員就因為同樣的事,仕途幾乎停滯二十年,那人和龐喜林一樣,本來也是前途光明的新人。
他們這一科爬得最快的就是龐喜林了,連狀元孔繁忠和榜眼楚瑜都沒有他厲害。
他為難的是,好友如今陷入困境,自己卻毫無辦法,只能在自己的辦公房裡走來走去,暗自著急而已。
主要是如果證據確鑿的話,自己也無能為力,畢竟是強佔民田啊,這是一件容易引起民憤的事。單單看漢朝時蕭何為了在劉邦面前自汙名聲,強佔民田就知道這件事的威力了。
這會對一個人的政治生涯造成很大的影響。
最主要的是,它還影響個人的官聲、名聲。須知儒家講究的是「修身治國平天下」,你連自己的親族都管不好,別人還能信任你能管理好自己的治下之民嗎?
下午散值後,大約是大家有默契,遇到這種事情都想說一說,顧青雲就在馬廄遇到楚瑜等人,都是之前在翰林院一起共事過的同年,有楚瑜、譚子禮、鍾閔和龔鳳鳴。
狀元孔繁忠依然不見蹤影,不過顧青雲知道他肯定又是推遲散值,在藏書樓看書了。對方即使出了一本廣受好評的書籍,名氣地位大增,日子仍然和以前一樣,痴迷於書籍,是個書呆子,有些和他不對付的就嘲諷他為「兩腳書櫃」。
幾人一起策馬奔向慣常去的酒樓。
等待飯菜的時間裡,大夥兒說完這段時間發生的八卦,就停止不語,面面相覷。
顧青雲見大家都不說話,剛想開口,就被楚瑜搶先說了。
「喜林兄那事,你們都聽說了?」
眾人猛地點頭。
「消息屬實嗎?可知是誰強佔民田?是哪位親族?」顧青雲忙問,他知道這些人中,消息一般都比自己要靈通。
「應該屬實,剛在來的路上,讓書僮去買京華小報,小報上都登出來了,這家小報雖說一向喜歡誇大其詞,可對於這種汙人名聲之事還是很謹慎的,否則它早就辦不下去了。還有,犯事的人是喜林兄的父親。」楚瑜回答道,從自己的身後拿出一份報紙出來,讓大家一一傳閱。
「榜眼公速度就是快。」大家紛紛讚道。
楚瑜搖搖頭,見小二把湯水端上來了,忙招呼大家喝湯。今天天冷,剛剛又在街上策馬狂奔,渾身涼爽的過分,此時喝上一碗濃濃的羊肉湯才是最舒服的。
這邊,看完小報的人皺眉。
「真是太不智了!」
「這是要拖累喜林兄啊!」
「證據確鑿,如今就看如何判了,座師大人就算是大理寺卿,也不好徇私,這麼多人盯著。」
「相反,還得按規定判,不能插手,須知陛下最厭惡人徇私枉法。」
……
大夥兒議論紛紛。
龐喜林做人熱心周到,性子爽朗,他人又有才華,和很多人的關係都不錯,其中包括譚子禮,否則如果不是今天他出事,大家也不會這麼輕易地聚在一起。
眾人說了一通,也只能嘆息,表示無能為力。
顧青雲想起三年前去春遊時遇到龐喜林,和他閒聊時,他主動申請下地方的話,當時就有預感,他的家人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只是那是別人的家事,他不好多說,沒想到還真的出事了!
自己真是烏鴉嘴!
顧青雲暗歎,他的右邊坐著龔鳳鳴,此刻見他坐著不動,凝神思考,就替他舀了一碗湯,裡面的羊肉多湯水少。
被他的動作驚醒過來,顧青雲忙道謝。
龔鳳鳴搖搖頭,含笑不語。他們這幫人在一起吃飯時,不喜歡留下人和小二在一邊侍候,所以只能親力親為。
「我聽說不是強佔民田,是強買。」譚子禮剛才一直靜默不語,現在終於開了尊口。
「的確如此。」楚瑜看了譚子禮一眼,沒有反駁,只是道,「只比強佔好那麼一點。」
「還是得獲罪,肯定不能做知州了。」龔鳳鳴下總結,他拍拍胸脯,慶幸地說道,「幸虧我家沒有那種短視之人,幹不出這麼不靠譜的事。」
「這種事得預防。」鍾閔和狀元孔繁忠一樣,也是山東人,家裡是書香門弟,說這句話的時候還看了一眼顧青雲,微微一笑,笑容裡沒有嘲諷。
顧青雲回之一笑,心中瞭然。知道他這是擔心自己的族人,畢竟他和龐喜林一樣,都是寒門小戶出身,窮人乍富,容易出點類似的問題。
像龔鳳鳴家境不錯,是京城人士。而京城的平民比外地的百姓大都會多出一點政治敏感性。
至於楚瑜、譚子禮和鍾閔等人就更不用說了,都是大族出身,這種事情即使真的發生了,也會很快掩飾住,處事經驗豐富無比。不會像龐喜林的父親一樣,被平民告狀,鬧得小半個京城沸沸揚揚的。
「喜林兄,可惜了!」最終,一頓飯後,大家也只能如此感嘆。這件事情的確是龐喜林的父親做錯了,無可辯駁。
以龐喜林如今蒸蒸日上的勢頭,過幾年應該就是一地知府,再給力點的話,就會調入京城,這種有過一方為政經驗的地方官,最受大佬和陛下青睞,升官也會極快,可能不到十年就會入閣。
那時的龐喜林還不到四十歲呢,大好年華。
現在只能可惜了,雖說強買良田的並不是龐喜林本人,可是他的家屬犯事,他一樣要受到牽連,一樣要算在官員本人頭上。
這是典型的後院失火,任憑你多麼精明能幹,後面有人給你拖後腿,你都得功虧一簣,徒呼奈何。
想到這裡,顧青雲不得不感嘆自家族人的給力,還有之前的未雨綢繆。當然,可能最大的原因是家族人少事就會少,加上有大爺爺顧伯山和爺爺顧季山在一旁盯著,前幾年還有族人打著他的名號在縣城行事,被狠狠罰過後,如今都銷聲匿跡,沒有人再敢犯。
顧青雲決定,下次寫信回家就順便讓人幫忙一起帶五十兩銀票回林溪村,族田還是少了點,能買多幾畝也好。
而最主要的是把龐喜林身上發生的事告訴大爺爺,引以為戒。
眾人吃了飯,見天色昏暗,生怕待會下雪,也沒心思喝酒了,連忙各自分開回家。
奇怪的是,譚子禮這次和他同時走在一塊,要知道雖說他們家的方向大致相同,可一般有聚會時,兩人都是一前一後地離開。
至於原因,自是不用多說。
顧青雲想加快馬速,只是見他好似有話說的樣子,就不好如此。
今天他心情不好,顧青雲就沒想著打破僵局。他側頭看了一眼譚子禮,只見他身穿白色的毛裘,背部挺直地騎在馬上,越發顯得俊朗。只是他如今年紀輕輕,就已在嘴脣上蓄起了一層短短的鬍鬚,模樣看起來倒是比實際年齡大了幾歲。
他們這年歲的人已經有人同樣如此做,只是顧青雲覺得自己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留鬍鬚,只要鬍子還在長,他就會一直刮下去。
「顧兄,在下有件事想向你請教。」在顧青雲等得不耐煩,想告辭離去時,譚子禮終於開口,語氣有點期期艾艾的,「你是如何教導學生們學算學的?在下見他們調皮得很,學起算學來很駑鈍。」
顧青雲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了,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道:「怎麼可能駑鈍?我見他們個個都聰明可愛。」自己教過的學生,當然要維護。
譚子禮頓時乾咳一聲,臉色微紅,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那在下教他們幾次,他們有些還是不懂?你當時用的是何種方法?」
顧青雲於是恍然大悟,想起小石頭前不久回來和他說起的學堂之事。據說譚子禮接任他當算學課夫子後,還是很認真的,只是他教學用的書是《九章算術》,照本宣科,為人又嚴肅,那幫子熊孩子們自然不喜歡他,一來二去,就產生些小矛盾。
如果是平時,顧青雲可能還會讓他多說幾句好話,只是現在有龐喜林的事發生,他就沒了那等心情。於是二話不說,他就把自己的經驗毫不保留地說了一遍,最後說了一句:「子禮兄,我覺得比起《九章算術》,還是我寫的《算學初解》更為適宜讓他們學習,可循序漸進。」
譚子禮一聽,霎時咳嗽起來,過了好大一會才停下來道:「嗯,在下明白了。」臉都脹的通紅了,不知道是不是凍的。
這時,沸沸揚揚的雪花終於落下,下雪了!
既然已經下雪,天氣又冷,顧青雲和譚子禮話不投機,於是就此分別。
事實上,剛才譚子禮能放下身段跟自己說這樣的話,他已經很驚訝了。看來他真的想教好那些學生,顧青雲不得不承認,這傢伙還是有優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