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不是便好,誰讓你這幾天悶悶不樂的?」顧青雲「哼」了一句,撇撇嘴,朝謝長亭抱怨道,「他這幾天跟失了魂似的,前兩天還大半夜爬起來要去上朝,讓他媳婦趕緊哄回去了。」
謝長亭聽到這個消息,再看看顧永良無奈羞赧的樣子,忍不住悶笑。
顧永良一向沉穩,難得見到他露出這般神色。
「他就是個工作狂,閒不住的,往常總比別人散值晚,經常自動加班加點,和我一點兒也不像。」顧青雲嘀咕道,「幸虧我每天晚上壓著他散步,要不我看他身子骨肯定沒有現在好。」他自己可沒有那麼強烈的事業進取心,自從出海回來,他就發現自己的心思已經不在官場上,尤其是成為名副其實的太傅後,就感覺觸到官場的天花板,於是就順勢把心思花在其他方面。
就好比現在,他剛從山長的位置上退下來,算一算自己的年齡,就下定決心把剩餘的時間花在家人,特別是簡薇身上。除此之外,發揮自己的業餘愛好,空閒時間練字、畫畫、吹簫彈琴釣魚……感覺還是有很多事要做的。
不是他自誇,他覺得自己的書法和畫畫已經漸入佳境。
至於城南的研究院,現在有顧永辰牽頭和工部合作,蒸汽機的進程正在研究中,他主要是盯著這個項目,缺錢的時候能找到錢就行。
不過他說歸說,其實也知道孩子們和自己不同,所以從來都只是嘴上說說,孩子們想走哪條路基本上是由他們自己決定。
即便顧青雲有意把聲量放低,顧永良還是聽到了,他有些無奈地搖搖頭。
他能怎麼辦啊?現在說他閒話的是自己的親爹和從小看他長大的謝叔,兩人連自己的小名還放在嘴里天天喊著,幸好他們知道在外面給自己留面子。
想歸想,顧永良聽到顧青雲這麼一說,心底自然明白老爹這是擔心自己的精神狀況,要不然這兩天也不會天天拉著自己來釣魚了。
他心裡一暖,總算是打起精神來,把早被吃掉魚餌的魚鉤提上來,重新掛上魚餌,準備認真釣魚。
那邊廂,顧青雲沒有追著顧永良糾纏,他見釣的魚已經夠吃了,就開始和謝長亭說起閒話。
一如既往的,謝長亭這麼大年紀了,還是最關注該如何養生的問題。他心思較為單純,兒孫同樣孝順,沒多少煩心事,外表看起來比顧青雲還要年輕,頭髮也只是半黑。
眼下,兩人先相互交流一下養生知識,再說起京城這段時間新開飯館的味道,然後就是談論八卦了。這幾年京城的小報辦得越發紅火,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時有上報,讓廣大吃瓜群眾大開眼界,跟著長了見識。
三人在河邊度過了一個美好的下午,等到下午太陽沒那麼曬了,他們才踏上回家的路途。
謝長亭哼著小曲兒回到公主府,一進入府內就對著管家大聲嚷道:「晚膳讓廚房做魚吃,這是我親手釣回來的魚!」這可是他親自釣回來的,當然,他無視了自己還從顧青雲桶裡倒出一半的事實。
年近六旬的謝天保老遠就聽到他爹的聲音,他趕緊從湖邊的涼亭裡轉出來,迎了迎,笑道:「爹,看來你和顧伯伯今日的收穫不少。 」
「那是,天保,你也不看看我的能力,像寫書啊寫話本什麼的,我是沒有你顧伯伯厲害,但說到吃喝玩樂,你顧伯伯可是連我一根手指也比不上,今天的魚是我親自釣的,你顧伯伯還特意找我要了兩條,我見他那麼可憐,就再多給他一條。」謝長亭頗為得意地說道,還摸摸不存在的鬍鬚,越說到後面越覺得是這麼一回事。
自己就是那麼厲害!沒道理比不過顧慎之那個老書呆啊,所以今天釣魚不順利肯定自己失手了,下次肯定能大豐收。
謝天保聞言,趕緊用手強壓下自己翹起的嘴角,強自忍耐笑意,認真回答:「嗯,兒子明白,今晚的魚一定很好吃。」其實他們這樣的人家哪會在乎什麼魚不魚的事,只是這到底是老爺子親自釣回來的,十分珍貴,一定要給面子。
謝長亭雙手背負在身後,得意地笑道:「那是!現在天氣熱,做個酸菜魚就很下飯了。」
涼亭內,安樂公主低啞的聲音突然傳來:「天天吃魚,一身魚腥味,今晚本宮不吃。」
「你娘回來了?」謝長亭一喜,今天有個宴會,他還以為妻子會回來得很晚呢。
謝天保點點頭,心裡頗為高興:爹爹雖然年紀越大就越容易胡攪蠻纏,越來越孩子氣,但看到他老人家心情好,他還是覺得高興不已。
只盼著爹娘心情好,能活得長長久久。
謝長亭趕緊把衣衫稍微整理一下,這才大步跨入涼亭裡,剛一進去就有一陣涼意迎面吹來,他定睛一看,果然,涼亭內放著幾盆冰塊,藤椅內則半躺著一位身穿常服的老太太,她面容上的皺紋清晰可見,法令紋極深,這讓她看起來頗為嚴肅,沒有一般老太太的慈祥。
這是已經晉升為大長公主的安樂公主。
謝長亭看到她卻是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娘子,不是我多嘴,這冰塊用多了對身體不好,還不如在樹蔭底下吹吹涼風,要不然咱們就去避暑山莊住一段時間,反正在京城也沒事做。」謝長亭說到這裡,面色有些不愉。
安樂公主揮揮手,讓周圍伺候的下人退下,這才拉著謝長亭的手坐在自己旁邊,微笑道:「好好好,下次一定聽你的。」要是年輕那會兒,兩人一定要多吵幾句,現在她覺得自己的性子已經軟和許多。
算了,讓一讓他。
「今天去釣魚好玩嗎?」安樂公主仔細打量謝長亭的神色,儘管早已知道答案,但還是開口問上一句。
「好玩,雲水河邊那里挺涼快的,你想去的話下次我帶你一起去。」謝長亭面露興奮之色,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笑道,「我看小石頭被慎之說了這麼一通,倒是看開了,精神好許多。」
安樂公主一聽就了解到是怎麼一回事,這種事的確時有發生,所以前面朝代的官員即便年紀大了,精力不足,仍然會棧戀權位,甚至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做出慘烈的鬥爭。本朝這一點就做得比較好,除非必要,否則不會讓人延長致仕,也就減少了許多麻煩。
「顧永良一向是個聰明人,只要想通了,就容易調整過來。」安樂公主微微頷首,瞥了一眼剛坐下就拿起葡萄往嘴裡塞的謝長亭,繼續說道,「我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以你們兩人南轅北轍的性子,怎麼會和顧慎之成為好友,還保持了這麼多年,一直沒有鬧過矛盾?」說著就力圖不著痕跡地把果盤往謝長亭的方向推一推。
她是真的好奇,她曾經有過多個玩得較好的小姐妹,中途因為種種原因,不是反目成仇就是形成陌路,到了現在,一個也沒有。
當然,以她的身份地位,常人也很難和她聊得來。
她自己的駙馬是什麼性子她心知肚明,這一輩子沒有什麼可以說得出嘴的成就可言,有嘴毒的還會嘲諷他「不學無術」,對比顧慎之知識的淵博,還有如今的名望,地位上真的有很大差距。奇怪的是,兩人的關係一直很要好,這麼多來,要不是她知道駙馬對自己的感情,和顧慎之夫婦的感情,她還真會吃醋,以為兩人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哎呀,公主,你可不能小看我,我性子那麼好,心地那麼善良,和慎之合得來是理所當然的事,咱們這可是有過命的交情。」別人不知道顧青雲和謝長亭相識的經過,安樂公主是知道的,謝長亭沒有瞞著她,不過這事也沒有告訴其他人。
面對謝長亭的厚臉皮,安樂公主再一次被打敗。如果是幾十年前,她還能把駙馬拉到練武場肉搏一番,現在不行了,只能無奈地聽他自吹自擂。
此時的謝長亭並不知道公主的腹誹,他是真的覺得自己活得挺快活的,這一輩子沒有白活。再說起和顧青雲的友誼,也覺得自己幸運,這一生有相愛的妻子,有值得信任、談得來的好友,有孝順的兒孫……他的人生從一開始沒有拿到一副好牌,但在命運的眷顧下,他的牌是越打越順。
他出生在永平伯府,父親是永平伯,他母親不是父親的原配,父親前面的妻子生下大哥後去世,大哥深受祖母寵愛。在原配去世後,父親求娶母親。
此時書香門第的歐家已經家道中落,能和開國功臣聯姻,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外祖父很快就同意了。
謝長亭並不知道父母相處的情況,不過想想就知道,只會舞刀弄槍的武官和讀著詩書長大的姑娘肯定會有需要磨合的地方,遺憾的是,大概是相處的時間不長,父親對自己沒有什麼感情,那對母親的感情估計也好不到哪裡去,畢竟母親的死讓他背上「克妻」的名頭。
他三個月就沒了母親,懵懂之中有了一個三弟,然後三弟的母親又死了。這下子,父親克妻的名頭在官宦人家中暗暗流傳開來,稱得上是「如雷貫耳」。
父親再次娶妻,這一任妻子運氣很好,她好好活下來了,還把他變成克父克母克兄弟的災星,被父親厭惡地打發回外家。沒辦法,這個家里大哥有祖母疼著,三弟的親生母親是繼母的嫡姐,算來算去,這個名頭也只能讓他來背了。
這一年他不到四歲,算是被永平伯府趕出家門。他小時候是怨恨的,恨父親的無情,同時心情也有一絲渴望。他在外家,最喜歡爬上前院的大樹朝門口望去,渴望著哪一天伯府的人來接他回去。等他日漸長大,這類的想法越來越少,他慢慢覺得其實在外家生活也不錯,如果在伯府,他不一定能平安長大,一個沒了娘的孩子在大宅院裡太容易夭折了。
外祖父母對他懷有愧疚,非常寵溺,就算家裡不夠富裕,但別的小孩有的玩具和吃食他也會有,加上唯一的嫡親舅舅早早就出門遊學,常年不在家,二老更是把全副的心思放在他身上。
令他傷心的是,在他十四歲那年,二老相繼去世,舅舅回來辦完喪事後,給他留下一筆錢就立馬離開了,說是有要事要做,以後會回來找他。於是,他遣散其他僕人,只留下他的奶娘和他一同生活。
外祖父母早早就給他啟蒙,可不知道是不是天生沒有那根讀書的弦,他讀書並不好,發展到最後是一看到書就頭疼。不過他從小長得貌美,在姑娘和小子麵前都吃得開,在學堂裡也混得如魚得水,於是就繼續留在學堂讀書,直到二老去世才停止。
慎之老是取笑他愛惜容貌,現在想想,大概是從小到大的經歷讓他明白容貌的重要性,逐漸養成了愛惜容貌的性子。
之後的幾年是混著過,渾渾噩噩的,直到有一天,永平伯府派人送信,說是讓他回京城。他正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收到舅舅的信,這下子,他不進京都不行了。
在這次進京的途中,他遇到了一生的摯友。
那天晚上,當他落入冰涼的水中時,窒息感和恐懼感立即襲來,那一刻,他根本不想死,就算他無所事事,就算他暗罵老天爺對他不公,他也不想這麼年輕就死去,他還想活著!想好好活著!
他知道有人在船上,他賣力呼救,可是沒有人有動靜,在他慢慢失去力氣、慢慢絕望的時候,終於,顧青雲救了他。
那時候兵荒馬亂,顧青雲行程匆忙,對於他的感謝並不在意,很快就啟程離開。對方是如此,他卻不能當做事情沒有發生過,他朝其他人打聽救命恩人的身份,知道對方是趕考的舉人,還有姓名。
他已經有信心能找到對方。
果然,事情的發展在他的意料之中,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顧青雲的名氣不算低,他很輕易就找到他了,戶部郎中方仁霄的弟子,娶了老師的外孫女,在算學上頗有名氣。
想想自己以前糟糕的算學,謝長亭很是佩服。他以前看不慣那些書呆子,覺得他們把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都浪費在四書五經上,呆頭呆腦的,迂腐得很。可是現在想到救命恩人是其中一員,他就覺得還是讀書人有良心,沒有白讀聖人書。
當然,顧青雲是其中最出色的一員。
回到伯府的日子,他過得頗為艱難,內宅的含沙射影、暗流湧動讓一向大大咧咧的他頗為苦惱,這段難熬的日子,唯一讓他覺得高興的是,他和顧青雲順利發展成好友。
隨著相處時間的增多,如果說一開始他是因為救命之恩而對顧青雲示好的話,到了後來,他就真心實意想和對方交朋友。
顧青雲待人誠懇,雖然不大愛說話,但他為人體貼,能注意到別人的難處,和他相處是極為舒服的一件事,而且他們竟然還有共同語言,說話能說到一塊去!
對於自己對容貌的愛護,顧青雲沒有嘲笑,還頗為贊同,認為保持外表的整潔和身材的管理是一種對自身的控制。
謝長亭不得不承認,看到顧青雲認真的生活方式,他受到了影響,開始思考未來。
這一年,他遇到了安樂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