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是臘月十五,三房辦堂會的日子,女眷定的是未初在榮壽堂碰頭,再往八燈巷去,男眷下了衙、下了學就去八燈巷。
如今離未初還有些時候,二夫人與賀行明一向趕早。
行昭問了安又衝行明笑笑,便乖乖坐在了太夫人身側。看行明上裳是一件蔥綠色綾襖,下面是八幅鵝黃綜裙,外面罩了件水天碧色五蝠捧壽短衫比甲,腰間綴著幾道褶子,行動間猶如水紋,再挽了個小纂兒,鬢間插了幾朵掐絲珠花。不再是小女兒的打扮,行動舉止間都是少女的模樣了。
也是了,行明翻過年,就是十一歲了,貴眷世家的女兒,大多都是十一二歲開始說親了,說個三四年,十五六歲就該出嫁了。
挑女婿相媳婦,就是在世家間的庭會禮宴中進行的。
不多時,大夫人帶著賀行曉和昕姐兒,也到了榮壽堂。
賀行曉跟在大夫人後穿了件月白色的襦裙,絞了個齊眉的劉海,腰間垂了一方通透的梅姑獻壽玉璧,垂眸凝眉,溫順恭敬的樣子,太夫人滿意點頭,這才是庶女該有的樣子。
再看賀行曉身後跟著孫媽媽,太夫人眼裡帶笑,瞥了眼行昭,招手喚過昕姐兒,行昭與昕娘一左一右扶著太夫人,出了門子。
太夫人一輛馬車,大夫人與二夫人一輛,行昭、行明、行曉一輛,仆從媽媽們一輛跟在最後。
馬車悠悠然出了九井胡同,過順真門,九井牌坊,雙福大街,再向左拐三百米,就近了。
自那日聽太夫人與三夫人交鋒後,行昭便日日盤算,到底該怎麽樣讓母親避開應邑那起子禍事兒。母親是在正月裡去的。大過年裡,紅彤彤的燈籠,應邑前腳穿著大紅色遍地金的雲袖襖從母親房笑意盈盈地裡出來,母親後腳就吞金去了。
母親走那日,她抱著母親軟軟的還帶了體溫的身子,嚎啕大哭,手裡頭握著把剪子,要衝出去找人拚命。可是找誰償命啊,七八歲的小娘子壓根不懂母親怎麽一夜間就沒了,大紅燈籠閃著搖曳的紅光,那是母親沒來得及流出的血淚。
馬車顛簸,行昭緊咬住牙關,手裡頭死死掐住裙擺,行明隻覺驚奇,往旁推了推行昭:“心裡鼓搗啥呢?一路上也不說話。”
行昭被一推,回過神,深吸一口氣兒,松了手順勢將裙擺捋平了,一抬首又是笑得彎了眉眼:“無事無事,心裡算著該快到了。”
話兒說著,已下了車的蓮玉就隔著簾子說:“三位姑娘,我們到了。”
行昭挽著行明下了車,立在灰牆青磚下,這八燈巷裡三進的宅子是三爺分家時得的家產。在定京一向寸土寸金,更甭說八燈巷背靠千裡山,前面兒是京城地界上頂熱鬧的寶成大街,旁邊兒住的都是些讀書的清貴人家。憑賀三爺六品的官兒,想在這兒置出房產,那您請好,在朝堂上再混個幾十年,等入相拜閣了來瞧瞧罷。
太夫人一向舍得,舍的越大,得的就越多。
何媽媽穿了件水紅色緞金褙子,笑得一臉褶子,大老遠就殷勤地迎了過來,重重請了安,
連聲喚著:“太夫人,您可是來了!夫人要陪著眾位太太脫不開身,可從晌午就派奴才來門口候著您呢!” 太夫人也不同她客氣,搭在她手上,便過了影壁往裡走,問:“幾個爺們可都來了?”
“侯爺,二爺三爺在外院和老爺們說著話兒,景大少爺,昀少爺在旁邊作陪著,時七爺和小郎君們在花廳裡頑。”何媽媽弓身領著,還沒等太夫人問就搭話:“托您的福,黎夫人是方才來的,內眷們大多來齊了,應邑長公主賞臉說是午憩之後過來,算著時候也該到了。”
說話間,將到了暖房,三夫人眼尖,喜氣洋洋地連忙迎了過來,挽過太夫人胳膊,就招呼著:“娘,您可算是來了,您不來,媳婦可都快慌亂了手腳了!”
三夫人今兒個是主人家,打扮的是富貴逼人的模樣,撒金遍地玫紅的襖子,泛著碧藍亮色的蜜蠟點翠兒,襟口的盤扣都是一顆一顆晶瑩圓潤的珍珠,不像是六品文官的家眷,倒有些像哪家侯府的當家太太。
眾夫人聽了聲兒,便圍了上來,互相又是一番恭維行禮。
太夫人笑著隻頷著首,撿了幾家問候。
黎令清的夫人最後過來,卻最熟絡,後頭跟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娘子,一手摟著行昭一手挽著行明,眼神落在行曉身上,直笑說:“到底是老太君會調教人兒,幾個姑娘養得跟花骨朵兒似的,襯得我們家七娘灰頭撲臉的!”
太夫人將胳膊從三夫人手裡不著痕跡地抽開,笑呵呵地摟過那小娘子:“七娘可是我的心肝寶貝,你渾便渾了,隻不許說我們七娘!”
黎夫人笑得更歡了,直讓七娘去找行昭玩,攬著太夫人就往裡間去坐。
三夫人見狀,笑了笑,招呼著大夫人與二夫人,又讓行晴去牽七娘的手。
行明湊著行昭的耳朵悄悄說:“我瞧著那尊官窯玉青花斛,有點像以前我們家放著的那個…”
行昭心裡有事,隻抿了抿嘴,沒搭腔。重來一世,才發現人情練達皆文章。三房辦堂會,請的多是清流讀書人家,應往簡約質樸上走,才好叫別人忘了你出身顯貴的事兒。擺著臨安侯府的舊瓷,用著撒金碟碗,周身上下琳琅珠翠,別這邊將勳貴家得罪了,清流那邊也挨不上好。
嫡女有嫡女的圈子,庶女有庶女的圈子。七娘性子同她娘那樣的長袖善舞不像,是個訥言的。行明倒是個會說的,可惜行昭心頭有事,七娘說話也隻是笑一笑,行晴身子弱很少說話,難免有些氣餒,又想著今兒個母親交代的事兒,不禁面色發紅,也坐得端端正正的。
倒是賀行曉和幾家的庶出娘子打得火熱。
約是未時三刻了,才聽外頭傳來一聲:“應邑長公主到!”
不多時,便有一穿著石榴紅明凰紋十六幅月華裙,頭上插著三支景泰藍白玉古雕金簪, 高高梳了望仙髻,手上墜著個碧璽雲紋手釧,妝容精致,眉如青黛,口如絳珠的三十出頭婦人形容莊端地進來了,兩列人撩開簾子,忽地一陣寒風撲面,讓行昭的一顆心涼透了。
“見過應邑長公主。”眾人皆是行叩拜禮,口中唱著。
“您可快起了吧!”應邑上前兩步,彎下身將太夫人扶起來,這才向眾人掃去,眼神在大夫人方氏身上定了定,才說:“都免禮。”
行昭冷冷地看著應邑,忽然想起,若是前世自己當真拿著剪子,把應邑的心口狠狠剝開,她的心究竟是紅的呢,還是黑的。
應邑一來,氣氛便冷了下來,三夫人見狀,忙招呼著人向聽音堂去。
幾個小娘子落在了後頭,行明拿眼瞧著走在最前面的應邑,嘴裡嘟囔著:“不是說長公主新寡嗎?怎麽就敢出來應酬,還穿紅,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剛死了…”
七娘連忙捂住行明的嘴,不叫她說下去。
行昭昂著頭,挺直腰板,將手交疊在腹間,粉桃色綜裙裹著一圈繡萬字福紋的斕邊隨風而起,眉眼堅定地落在大夫人的身上。母親既長了張福氣相的圓臉,那就不該受這樣的苦難,隻要您不死,應邑就算是有再大的能耐,也入不了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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