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兒子這麽怒氣衝衝的回來,李二歎息道:“你都知道了?”
“這麽說,舅舅說的是真的?這一切都是父皇在背後謀劃的?”李承乾難以置信道。
“不錯。”李二回答的乾脆利落,絲毫沒有遲疑或者其他波動。
李承乾憤怒的質問道:“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們一個是我舅舅,一個是我妹夫,兩個都一心為國,並且為大唐立下汗馬功勞,為什麽要落個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結局?”
李二輕哼一聲,“你做了這麽多年太子,也曾監國幾個月,這點事情看不明白嗎?朕是在給你清掃道路。”
“嫉賢妒能殘害忠良,這樣也是清掃道路?
如果這就是父皇教我的為君之道,這天下不要也罷,大唐的日子長不了!”李承乾嘲諷道。
“放肆!
你還不是大唐皇帝呢,輪不到你來教訓朕,你若是看不上這儲君之位,那接手的人很多,我大唐從不缺接班之人。”李二火氣上湧,兒子不孝,竟敢忤逆自己。
聽到這話,李承乾怔住了,沉默片刻,伸手摘下了自己帽子,慢慢走到皇帝桌案前面放下。
然後轉過身來盯著李二說道:“兒臣無能,接不了您給的這個滿地血腥的位子。”
說完大步往外走去,李二恨鐵不成鋼的吼道:“忤逆不孝,遇難則避,這就是杜少清教你的帝王心術和為君之道?”
聽到這聲質問,李承乾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以滿是憐憫的眼神看著自己的老爹,長歎一聲:“不,你錯了,他教過我為臣之道,也教過我為君之道,唯獨沒有教我帝王心術。
因為他說過,帝王心術這一課,不該由他來教導,而是應該父皇給我上這一課。
我滿懷期待和信心的努力做一個合格的儲君,卻沒想到等到最後,父皇竟然是這麽給我上課的,如此帝王心術,絕非正道,不學也罷。
杜少清是個知進退有原則的奇才,可惜,父皇你沒有容人之量。
終有一日,你會後悔今日所作這一切。”
李二驚訝了,他沒想到杜少清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臉色微不可查的閃過一絲惋惜,但稍縱即逝,繼而繼續硬氣道:“也許他是個不世出的大才,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錯就錯在太聰明也太年輕了,你我都不能掌控得了。
而這天下終歸是姓李,我們犧牲了兩代人才換來的江山,朕不能看著大唐有落入別人之手的危險。”
“父皇你這是狡辯,妹夫什麽樣的人我們誰不清楚?一個鴻臚寺少卿他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根本就沒有野心。”李承乾辯解道。
李二訓斥道:“他沒有野心,那你能保證他的後代兒孫也一樣沒有野心嗎?杜家現在已經是尾大不掉了,如果放任這麽發展下去,這大唐雖說姓李,但跟姓杜也沒什麽兩樣了。”
“所以您就殺了仲兒,您的親外孫?記得您曾經說過,他跟萱萱是您最疼愛的兩個外孫的,您怎麽下得了手?”
“外孫始終是外孫,終歸不是姓李……
你只看到杜少清沒有野心,可你是否看得到,滿朝文武唯獨就他一個人,對皇權沒有絲毫的敬畏之心,這樣的人,絕不是屈居人下之輩。”
這次換作李承乾被問到了,回憶起杜少清這個人,他這個做弟子的肯定十分了解,
正如父皇所說,杜少清的確對皇權沒有敬畏之心,他把皇位看做一種職業,跟販夫走卒市井小攤小販或是商賈農民沒什麽兩樣,他教授弟子的時候,也講過一個道理,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可即便如此,讓李承乾殺杜少清,他還是接受不了,所以他勸解道:“父皇,你不是也說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嗎?
孩兒一直敬仰父皇為千古仁君典范,您不是一直都是識人用人嗎?為什麽一定要掌控臣子?
那麽多年五姓七望也不在掌控,不一樣相安無事嗎?”
“識人用人那也得分什麽時候,在我明知全在掌控的時候,可以給臣下以自由,讓他們察覺不到被掌控,如此君臣相處會更加融洽,這就是帝王心術。
而朕是天子,是不容許天子威嚴被挑釁的,所以不允許我的治下有超出掌控的存在。
說到五姓七望,那你回頭看看,現如今五姓七望可在?
朕可以跟他們相安無事,但不代表就可以永遠縱容這樣的存在,我花了二十年埋頭積累,終於將五姓七望拔除。
正因如此,我不能坐視又一個五姓七望的誕生。”
看到李承乾的態度緩和下來,李二以一種教學的心態跟兒子解釋著。
今天的一切,注定了李二的明君形象在李承乾內心的崩塌,所以李承乾很受打擊,他感覺自己無力在政治上說服父親。
“父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便我們李氏成了皇族權傾天下,即便您是天子無人匹敵,可世間總有超出您掌控的存在不是?
人力有時窮,最難征服的其實是我們的野心跟貪欲,您此次設計除掉了一個杜少清,可您就能保證大唐萬年嗎?誰都明白,沒有千年的王朝。
除非您能壽比天高,否則今日所做一切,是延續了李氏大唐,還是坑害了李氏大唐,真的很難說。”
李二咬牙道:“盡人事聽天命!”
“人事?
您別忘了,杜少清是您的女婿,他還救過母后的性命,不止母后,咱家多少人被他救過?這樣的救命之恩,換來的卻是您的猜忌跟屠殺,天下人會怎麽看?您真的是鐵石心腸嗎?”李承乾質問道。
可惜他忘記了,皇帝在忌憚杜少清,所以此時越是說杜少清的恩惠和能力,越是激起皇帝的忌憚,正因杜少清太強大了,交好了太多人,所以更加可怕。
“古往今來為了這個位子,多少人前赴後繼血流成河,什麽恩將仇報?至親骨肉之間都是自相殘殺狠辣無情,更別提一個區區外戚……”李二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可嘴角的微微抽搐出賣了他的內心。
“所以,這才是您真正的為人?”李承乾滿臉的失落,“記得當初在醫館求學的時候,跟杜少清聊起了玄武門,他勸我說不要光看到表面,是人都有感情,還說您殺害大伯三叔都是迫不得已。
現如今看來,是他看錯了您的為人。
天家無親情,是我們奢望了。”
李二臉色痛苦而猙獰,冷哼道:“玄武門?玄武門的時候他才幾歲?他有資格議論玄武門?”
“是的,他似乎是沒資格,但既然有這件事發生,那就人人有資格議論,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您堵不住天下人的嘴。
兒臣這個親身經歷的人都不敢說知道真相,他見都沒見過,又何曾談起呢?
可我知道,他之所以這麽跟我解釋,是為了我們好,他在維護您的形象,維護我們這一代的兄弟關系,他也不想讓我們這一代兄弟幾人反目成仇步了您的後塵。
可笑的是,他料錯了,他還說這一課要等到傳位的時候您來給我講。
呵呵,大唐第一才子最大的失算就是相信了皇帝有親情!”
“混帳!”李二一巴掌抽在李承乾的臉上,整個人都是顫抖的,旋即覺得腦上一衝,一陣天旋地轉,然後就向後倒去。
李承乾扶住了他,將之放在了龍椅上,一炷香後李二漸漸平靜下來,臉色蒼白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一樣。
“父皇盛怒之下犯了頭風,這是您的老毛病了吧,這些年如果不是妹夫勤勤的醫治照顧您跟母后,恐怕這個頭風就能要了您的命。
如今你卻要殺了妹夫全家,將來再犯病時候呢?”李承乾不僅沒有叫禦醫,反而就坐在旁邊看著。
而李二卻沒有像之前那樣憤怒跟強撐,變得異常平靜。
沉默良久,他雙目清澈的看著兒子,語重心長的說道:“我知道你說的都是對的,在我心裡對杜少清也全是感激和歡喜。
甚至有那麽一刻我都在想,杜少清如果是我的兒子該多好,這樣我就不用費心勞累的去痛苦防備,將來江山直接交給他多好?
可惜,他不姓李,我也不光是你們的父親,我還是大唐皇帝,身在這個位子,總是身不由己的。”
“這話,妹夫也曾經說過,你二人不算年紀,應該成為知音的。
兒臣不在這個位子上,也許理解不了您的身不由己。
不過對於這件事我有自己的看法,誠然如您所說有各種莫名的危機和不確定,但這一切從來都在,並不會因為您殺了一個杜少清就永遠解決的。”李承乾冷靜應答,有理有據的反駁著。
李二沒有爭論,而是換了個話題,“杜少清的確是聰明絕頂,一個沒有見過玄武門的人,竟然能夠一語道破玄武門的利害,這樣的人如果不是自己人,那換做是誰,都會恐懼。”
“這麽說,當年您殺大伯跟三叔,真的是另有隱情?”李承乾驚訝道。
回憶起來玄武門的血腥,那是埋在李二內心深處永遠的痛苦,二十年來讓他終日難以安眠的心結。
“當年你祖父曾經關起門來說要我跟你大伯平分大唐,一人一半劃地而治,可惜最後事與願違。”
那時候的李承乾八歲,隱約知道一些消息,“大伯是順位太子,而您戰功赫赫一半江山都是您打下的,的確讓人難以取舍,或許劃地而治是個辦法,至少不會兄弟相殘,為什麽最後沒成功呢?”
李二搖頭感慨道:“哪有那麽簡單?
劃地而治一半是真心,另一半也是帝王心術的托詞,畢竟當時你祖父才幹了九年皇帝,雖然已經六十歲了,但精神尚好,還沒有退位的意思。
不過玄武門的事卻不在他老人家的預料之中,甚至是他一直想避免卻避免不掉的。”
“這話怎麽說?還有人逼迫不成?”李承乾追問起來。
李二眼中精光乍現,冷笑道:“逼迫?
可不是有人逼迫嘛!
我年少從軍,打了十幾年,南征北討,跟隨我的都是軍功赫赫的忠臣良將,這裡面多數是窮苦出身。
而擁戴你大伯的多數是貴族出身,你大伯很少領兵,但是他把大唐掃平天下的錢糧管的很好,只是付出的代價有些大,最艱難的時候,甚至跟五姓七望山東世族立過借據。
這麽說你就明白了吧,到最後的皇位之爭,已經不單單是我們兄弟兩個關起門來的爭執了。
誰上位,就能帶動他背後的擁護者榮華富貴,反之則是前功盡棄甚至腦袋搬家,成王敗寇自古如此。”
“可是後來不是這樣的,您上位了,不一樣重用大伯手下的文武了?魏征、薛氏兄弟等等,非得動刀子嗎?
我依稀記得小時候大伯很疼我的,我們兩家的關系很好,玄武門就像是一次突發事件一樣,至今我不明白。”李承乾不解。
提起這個,李二不由得不被勾起恨意和怒火,“當然不是!
你八歲當太子都知道念及兄弟之情,何況我跟你大伯三叔那是一奶同胞,從小跟著父親四處奔波一起長大,我們的兄弟之情比你們更要深厚,怎麽會拔刀相向?
那是遭了人家的算計。”
“算計?誰這麽大膽子,敢算計太子跟秦王?五姓七望嗎?”李承乾驚呼道。
“不單單是他們,所有盯著皇位的人,我背後的文武群臣期望我早日上位,哪怕武力奪權也在所不惜, 他們個個仇恨太子建成,所有做起事來不擇手段,並不像我一樣,還知道對方是我同胞兄弟。
同樣的道理,你大伯背後的人一樣欲除我後快,說我功高震主早晚必成禍害,一樣在圖謀兵變殺我。
說到底就是他們所謂的忠心不過是為了自己將來的地位和富貴,沒人在不在乎我們李家幾兄弟的死活,我們兄弟都是政治的犧牲品。”
李承乾靜靜的聽著,一句話沒說,他知道,這就是杜少清當年說的重要的一課。
李二頓了頓,然後接著說道:“看似我是這場爭鬥的勝利者,其實我一樣是受害者,二十年來,我終日飽受煎熬,一夜不消,至今你大伯跟三叔死在我面前的畫面還歷歷在目。
我跟你想的一樣,不想殺他們的,最多貶為庶民沒有威脅就夠了,可我卻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在我面前,最終無能為力。
你知道嗎?當時你大伯看我的眼神,那個眼神……”
“眼神?什麽眼神?仇恨還是驚駭?”李承乾小聲追問道。
“不,都不是,是憐憫,是痛心,甚至還有解脫……”
李承乾不解:“怎麽、怎麽會?”
“這說明他跟我想的一樣,他沒想過殺我,甚至也不想跟我爭鬥,臨死的時候他看開了,我們兄弟終將倒下一個,他這個當哥哥的倒下了,也就保護了我這個做弟弟的。
所以他也就解脫了,因為活著的人,只會承受無盡的痛苦……”李二講完了玄武門,終於將這多年堆積在胸中的抑鬱說了出來,不知不覺眼角已經濕了,看著兒子的表情,他知道自己這一課上的很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