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行走不便,更幫不上什麼忙,常拈上本書,坐在小院曬著太陽看。這日午後,院落寂靜。蘇離離對了一遍訂單上各家棺材的進度,一一記了,閒下半天來,便去後院洗兩件衣服。
她挽了半截袖子,白皙的皮膚映在水裡,明澈得晃眼。她在搓板上揉著衣服,抬眼見木頭坐在那葫蘆架下,不眨眼地看著自己,蘇離離微微一笑,問:「木頭,你知道什麼叫做棺材臉嗎?」
木頭眼神如感應到不妙,應著她聲音就暗了暗。蘇離離已接著說道:「你若是塊木頭,我把你砍砍削削做成棺材,倒應了你成天掛著的這張臉。你既是個人,這臉便該笑時笑,該哭時哭,該悠閒時恬淡適意。我這鋪子只賣棺材,別人見了你,還以為我額外奉送哭喪的孝子賢孫。」
她一番搶白,木頭的表情非但沒有靈活生動起來,反而越發「棺材」了幾分。蘇離離眼波流轉,笑意怡然,牽起衣裳抖了抖,散晾在竹竿上。正潑了水拿著盆子要往裡走,後角門上敲了三響,有人扯著嗓子喊蘇離離。
蘇離離放下盆子去開門,一個短衣亂發的方臉少年扛著根扁擔站在門外,這人正是這百福街上的閒人莫大。十七八歲的年紀,有娘生沒爹養,整日混跡市井,干的營生並不那麼光明。蘇離離覺得他義氣,不論他做什麼,也結交起來。
莫大晃著扁擔進來,蘇離離奇道:「你不在正堂叫我,跑到這後角門來。恰好我在這兒,不然叫破了嗓子也未必聽得見。」
莫大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棺材鋪子的大門那是買棺材的人進的,誰沒事去找晦氣。」
蘇離離便趕人:「是是,我這裡晦氣,你快快找個吉星高照的地方去。」
莫大一眼看見木頭坐在那葫蘆架下,雖穿著布衣素裳,蹺著一條腿,卻掩不住清高態度;雖不發一言,卻足以令人自慚形穢。世人有高下之分,有貴賤之別,有時是超越性格與心志的。見著比自己優越的人,往往心生憤恨;待見這人落難,便心喜意足。無論歡喜與仇讎,總不能彌合差別,共做一群。這,也許就是所謂的階級。
而莫大,一眼瞧見木頭便不順眼,對蘇離離道:「聽說你上次救了個叫花子,就是這小子啊?」
木頭斜斜地靠到椅子背上,也不見惱怒,只默然不語。蘇離離嘆口氣道:「他家人離散,可憐得很,我認了他做我弟弟,你別叫花子叫花子地喊。」
莫大皺起眉頭道:「本來就是叫花子,敢做還不讓人說嗎?」
蘇離離揚頭看了他兩眼,皺了眉,對木頭道:「這是街對角莫家裁縫店的莫大。莫大是個混名,」她轉頭看了莫大一眼,抑揚頓挫地說,「他大名叫莫尋花。」
木頭原本一語不發,此時卻極有默契,不咸不淡道:「名字風雅,兼且湊趣。」
莫大頓時漲紅了臉,大是不悅道:「離離,你……」
蘇離離和藹地笑著:「什麼你你你,我還不知你口吃。」她轉視木頭,款款道,「莫大哥的爹爹早年逛窯子,與人爭風時失手喪命。她娘親開著個裁縫店拉扯兩個兒子,給他取名叫莫尋花,他還有個兄弟,叫莫問柳。」
她清脆地落下最後一個字,木頭眼睛也不抬,毫無起伏地接道:「真是字字血淚。」
蘇離離「哈」地一笑,只覺木頭被她刻薄時無辜得可愛,損起人來也不差分毫。
老子逛窯子被打死可謂窩囊,兒子偏還給取了這麼個富有紀念意義的名字。莫大生平最恨的便是別人叫他莫尋花,蘇離離今天偏要揭他短,頓時在木頭面前矮了氣勢,苦臉道:「你就這麼護著他,他給你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