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萬萬沒料到的是,重蓮不會喝酒也就罷了,缺右眼居然也是個水的。兩三壇子下去,他就開始左搖右擺,滿口胡言:
「這輩子老子覺得最惡心的事,就是被人丟到糞坑里三個時辰。起來的時候,老子覺得像重新投胎一樣。」
「這輩子老子覺得最丟人的事,就是釋炎那老禿驢把我趕下少室山的時候,那麽多弟子,他把我的袈裟扒了,還生生把我頭上的戒疤刮去……」
他的手下看著他,無言以對。
還好夜深了,客棧里人也不剩幾個。
我和司徒雪天對看一眼,
「這輩子老子覺得最內疚最虧心的事……」他忽然壓低聲音,唯一的右眼往下翻,「就是強奸了般思思。」
我沒反應過來。
「當初喜歡她,她卻喜歡重蓮那小子。有人說她自殺是因爲我,我真的良心不安。」
「什麽?」
「所以,我再喜歡樓颦珂,樓颦珂再喜歡林軒鳳,我也不去計較了。林軒鳳死了不說,就是沒死,我也爭不過他——這念頭女人都喜歡小白臉。但是,我還是喜歡她。」
「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了什麽?」他左右看看,大著舌頭,「我什麽也沒說。」
「林大哥,幫主一喝醉就愛亂說話,您別在意。我們這就送您回去。」
「不必,我們自己回去即可。明天早上我再來。」
司徒雪天道:「早上怕我陪不了你,花大哥早上冒虛汗,我招呼人伺候他。」
「那中午再來。」
翌日清晨,我的背上其痛難當。剛隨著司徒雪天去探望花遺劍,就聽說曲悠延拜訪。雪天請他進來,他大步流星跨入房檻:
「宇凰,你不是要去天山麽。」
「沒錯,一會就出發。不過,我對天山的人很沒把握,還是先打探了再去。」
「那是沒問題,不過你在這里守個死人做什麽?」缺右眼靠近床,忽然抽氣道,「這是花遺劍。」
「從英雄大會他被白翎擊倒,便一直昏迷到現在。」
「老子就不信白翎有這麽強悍。看看。」他走到床旁,給花遺劍把脈。
「缺大哥還會醫術?」
「噓,別吵。」
我和雪天對看一眼,不禁搖頭。
「什麽破玩意,不就是神雀落日掌麽?白翎自創的武功,傷人無形,但凡中招,必定昏迷不醒。」
「你怎麽知道?」
缺右眼把他衣服拉起,腹部有一道蝴蝶形的紅印:
「有個姓白的小孩給我說的,他還告訴了我解法。」
姓白又是小孩?白瓊隱少說有十八。不過必定是他沒錯。
我怎麽請他幫忙,他都見死不救。缺右眼從來不做救人的勾當,他卻告訴他。這不明擺著鬧著人玩麽。
我道:
「你可以解?」
「不都說了天山人怕少林武功麽。修習過易筋經義外加太祖長拳,反向使用點穴秘法,取個名兒就叫妙手金剛。不過,使用這招需要一個東西。」
「什麽?」
「蠱。」
「這個很容易,苗子開的藥店有賣。」
「不,這個蠱一定要是天山山頂的蠱。天山地理位置特殊,生出來的成蟲比普通的蠱要小,壽命長,還是紅色。要把這個蠱磨成粉運入他的體內,同時進行反向解穴,保准兒沒問題。我們去一趟天山,肯定能弄來。倒是小黃鳥啊,你怎麽一直按你的背?」
「估計是有蠱會從我背里鑽出來了,不過一定不是活的,也不是天山的。」
缺右眼緊皺眉頭,起來拍拍我的背:「我看看。」
有東西掉在地上,疼痛慢慢消失。
我不由自主睜大眼睛。
缺右眼把它撿起來,是一條幹癟的紅色小蟲。
「小黃鳥,你會變戲法不成?」他驚喜道,「我叫你找你就找到了?」
「我晚上回來。」
扔下這句話,我就跑了。
我躍上房頂,朝長安城外奔去。
分明是春季,涼風卻刮得人骨子生疼。眼望城內的十里紅樓化作紅點,無底綠江沿河流淌,樹林間鳥叫蟲鳴,深翠生煙。
我從來沒有用這麽短的時間跑完這麽長的距離。
在鳳凰竹林外站定的時候,我已經累到無法站直身體。腿似不是自己的,我扶著竹子,用袖子擦汗,一邊往里面蹒跚走去。
蠱一解,暫時忘記的東西也記起來了。
人說話的聲音我記不是很清楚,但語氣不會變。那個暗室中,紅衣人說了一句話:
「下一次少室山的事,軒鳳也去吧。」
新生的竹子拔地而起,郁郁蔥蔥,寒煙清幽。
小木屋早已變成一堆焦炭。
我飛撲過去,跪在地上,沿著房基的竹子根,使勁挖坑。
無疑紅衣人是豔酒。
那個藍衣人,多半是殷賜。
泥土汙濁了手指,指甲被泥中的石頭折斷。我的汗水一滴滴落入土中。
我拔出一根燒焦的竹棍。
竹節是斷的,以繩子銜接。
也就是說,那個門的方向不是巧合。這里翻修過。這片土地十分堅硬,如果想將根基拔出,一定會損壞地皮,在短期內必然看得出來。所以砍斷上面的部分,再接上新的。
如果林軒鳳還活著,那一定是他。
林軒鳳沒有死。
林軒鳳還活著。
「軒鳳哥。」我飛速站起來,手因爲激動而極度顫抖,「軒……軒鳳哥。」
「很高興你發現了這個秘密,凰兒變聰明了。」身後有一個聲音響起,「不過,你不會有機會再見到他。」
「一定是他!」我竟連驚訝的過程也省了,直接回頭道,「我,我才和他說過話!他還活著!我簡直不敢相信,我……」
三春竹葉,駿馬青絲。
大夢方醒,重蓮獨乘一騎,身影在竹林中隱隱約約。
「步疏的話,豔酒不可能不聽。而我的話,步疏不可能不聽。」
「你說什麽?」
重蓮淡淡笑道:「你說呢。」
「我會去找他。」
「你自己看著辦吧。」他微提缰繩,掉頭走掉。
「慢著。」
馬蹄聲停下。
清風搖擺著翡翠般的葉片。
我思考了很久,跑過去,抓住重蓮的腿,搖了搖:「蓮,我只是想再見見他。就只見一面。就算不能和他在一起也可以,我只想確定他活著。」
重蓮看著遠處,長發垂落在腰際。從下往上看,他的下颚骨格外分明。
「我知道你和步疏在一起是爲了氣我,乖乖下來,讓我抱抱就好了。」我連哄帶騙地拉他,「我保證見過他以後就回到你身邊,天天待在重火宮照顧兩個小丫頭,哪都不去。」
「就值這麽多?」
「我和他沒什麽好說的啊,只是想確定他活著就好。見一面就好。」
「雪芝,奉紫……就只值和他的一次見面?」
我一愣,忙道:「你別這樣,你看你在外面找女人我都沒有介意,你怎麽好……」
「他和薛紅在一起的時候,你是什麽反應?」
「沒有沒有啊,你怎麽老曲解我的意思——」
「我算什麽?」
我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說,我算什麽?」
「我回頭再找你。」我抓住他的手,親了一下,朝回去的路上趕去。
「林宇凰。」他在後面輕輕喚道。
我回頭。
因著春雨後的濕潤,竹林中煙波茫茫。
重蓮眼睛是深深的紫色。他仿佛還跟多年前一樣。還是那個站在竹林中,偷偷觀望著別人的少年。
他看著我。
他忽然笑了。
他輕提馬缰,恍然又變回了多年前笑傲武林,意氣風發的重火宮少宮主。
「林公子,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