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灼被這封信越發勾起了思家之情,真想不管不顧,立時便收拾行李回淮南府去,但望窗外北風勁吹,秀閣前的梧桐樹已是一片凋零,心中淒然,想到自己若真的背著老祖宗的怒火回去,只怕在不遠的將來,榮安堂便也如這株梧桐樹了。
生生按下思家之情,她提筆給杜宛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先說京中風情,又提到莊靜之愜意,順帶還提了華宜人幾句,在她想來,杜宛淡然,華宜人淡泊,兩個女孩兒湊到一處,必定能合得來。最後還是忍不住對自己不能盡快歸家的處境抱怨了幾句,卻沒敢多說,杜宛是個冰雪聰明的,說多了她指不定就猜出什麽來。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二十這一日,夜裡突降了一場大雪,當華灼醒來推開窗戶時,只能望著白茫茫的天地發呆。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都說瑞雪兆豐年,她應該感到欣喜,但……下雪出行不便,原本計劃今天開始踏出她在京中建立人脈的第一步,結果卻天公不作美。
“小姐,還打扮不打扮了?”
兩個丫環抱著新做的衣裳、新打的首飾,都不知道是替華灼妝扮上好,還是不妝扮。看這天氣,恐怕出不了行了呢。
“打扮,為什麽不打扮?衣裳做出來就是穿的,首飾打出來就是戴的,犯不著擺在那裡好看。”
華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新的空氣,夾雜著一陣若有似無的暗香飄來。
這是……梅香?
這棟舊宅裡並沒有種梅花,梅香應該是遠處飄來的,華灼來了興致,想要踏雪尋梅,讓七巧和八秀幫她穿戴好後,興衝衝地出了秀閣,才走出幾步,一陣寒風夾裹著雪花刮在她的臉上,還有幾片落到了脖子裡,頓時凍得她一個哆嗦,拉著兩個丫頭又竄回了秀閣裡。
“好冷……”她搓著臉,覺得鼻子都要凍掉下了,在屋裡有火盆焐著還不覺得,一出門才知道京裡的冬天,果然比淮南府冷得多。
八秀也凍得夠嗆,哆嗦道:“我去找手爐……也不知這次帶了幾個來……”說著,就去翻箱搗櫃。
七巧吸吸鼻子,給自己又裹了一件厚鬥篷,道:“小姐,我去廚房取些炭,放在手爐裡,再擱懷裡焐著,就不會這麽冷了。”
“給姑太太和伯娘那裡也送些,劉嬤嬤那兒也要送,我看大家夥兒都冷呢,你跟劉嬤嬤說一聲,手爐要是不夠,趕緊差人買些回來。”
華灼吩咐了一句,然後坐到桌案前,想想自己剛才被風雪刮得落荒而逃,不由得噗哧一笑,心念一動,研了墨,取過一張浣花箋,提筆寫道:昨夜飛雪忽降,今晨暗香浮動,訪梅興忽至,循香踏雪尋蹤,風大,風大,倉惶又回屋中。
然後又抄錄了一份,放在兩個信封裡,一封派人給杜宛送了去,一封派人送給了莊靜。做完了這些,心思卻轉到了莊錚的身上,以莊靜的脾氣,收到這封信,肯定會拿給莊錚看,也不知他看到這首她隨手亂填的小令,是否能會心一笑。
想到這裡,她又撇撇嘴,難啦,他那死板的性子,跟爹爹是一個樣,只怕不能體會到她的幽默自嘲。
莊靜的回信來得很快,幾乎是華灼到十五姑太太那裡請過安後,回來剛用完早膳,莊靜的回信就到了,抽出信箋一看,字跡大氣渾厚、稟直剛正,分明就是莊錚的字。
又來這一招?
以為是莊錚又借著莊靜的名義給她寫信,華灼臉一紅,心中微跳,說不出是喜還是惱,好一會兒才仔細看信,卻是一首小詩。
“綠蚊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請她吃酒?那個古板的男孩兒能這樣知情識趣?
恍惚了一會兒,華灼忽地反應過來,輕啐了一口,道:“死靜兒,居然捉弄我。”
這哪裡是莊錚給她的回信,晚來天欲雪之句,根本就不應景,雪都下了一夜,到現在還沒停,哪兒來的的“天欲雪”,如果是莊錚寫給她的,怎麽會出這樣的疏漏,分明是莊靜在表示,今天的約定照常進行,讓她在秋水台溫好酒呢。這箋上的小詩,只怕是莊錚以前寫給莊靜玩的,也許是給莊靜做字貼的也說不定,卻被莊靜拿來生生戲弄了她一回。
“七巧,命人備轎,我們去京中酒樓。”
街上的行人比平日少了許多,雖說在那些文人雅士眼中,大雪撲天蓋地而落,到處白茫茫一片,極富詩情畫意,專挑這個時候出遊的人也大為有之,但對那些平日營營汲生的老百姓來說,大雪天又冷,路又不好走,除非必要,自然更願意留在家中靠著火爐取暖。
“小姐,我聽姑太太那邊的下人說,這樣的雪,京裡一年要下五、六回呢。”
跟華灼一起擠在小轎裡,八秀一邊呵手一邊咂舌。淮南府的冬天頂多就下一、二場雪,而且最多兩、三天就融化乾淨了。
“京裡本來就比淮南府冷,看你冷的,手爐給你焐。”
八秀不停地呵手,華灼實在看不過去,把手爐遞了過來。她們這次進京,隻帶了兩個手爐,一個給劉嬤嬤送了過去,一個華灼自己拿著。
“謝謝小姐。”
八秀也不客氣,趕緊接過手爐,幾乎把臉都貼了上去,焐了一會兒,又塞回華灼手中,道:“小姐,我已經暖和了。”
華灼好笑地看著她,把手爐又遞給七巧,道:“可惜路上不好走,不然坐馬車出來,擺上火盆也不會這樣冷了。手爐就一個,咱們輪著焐,等到了酒樓,就不會這冷了。”
酒樓裡,自然有火盆會烘得暖暖的,秋水台下還鋪了地火龍,更不會冷了。
“小姐你焐著吧,我不冷。”
七巧要硬撐,華灼也不勉強她,把手爐又塞回八秀的手裡,然後自己用雙手攏住七巧的手,但笑不語。七巧臉一紅,抽出手,道:“小姐,別凍著你……”
華灼笑道:“怎麽會凍到我,你又不冷。”
七巧訕訕地說不出話來,其實她的雙手已經凍僵了。
“還是小姐厲害……”八秀笑得東倒西歪,把手爐塞進七巧的手裡,“讓你焐著就焐著,矯情什麽,把手凍壞了,還不是小姐心疼你。”
七巧瞪了她一眼,嗔罵道:“你當誰都像你一樣沒皮沒臉。”雖是這樣說,但這回到底還是把手焐得暖了,才把手爐又遞到華灼手上。
大約走了足有小半個時辰,才到了酒樓,從後門繞了進去,方大掌櫃一早就已經收到消息候著了,把後門處都清了場,沒有任何閑雜人等,在場的只有方大掌櫃和兩個心腹夥計。
“小姐,秋水台已經準備好了,請隨我來。”方大掌櫃恭敬道。
“方大掌櫃,莊小姐來了嗎?”華灼問道。
“不曾,小姐是頭一個到的。”
“方大掌櫃,你忙你的去吧,讓他們引我去秋水台就行。”華灼看向那兩個被方大掌櫃特地帶來的心腹夥計道。
雖然後門處被清了場,但是華灼還是能聽到從前面傳來的行酒令的聲音,顯然這個時候,酒樓裡已經開始有客人了,雖然天氣寒冷,道路難行,但太液池雪景素來是京中勝景,酒樓又靠著太液池,到這裡一邊吃酒暖身一邊欣賞雪景再好不過,既使是這樣的天氣,酒樓的生意也依然好。
方大掌櫃微微躬身,又對那兩個夥計道:“韓三、趙四, 伺候好小姐。”
兩個夥計應了一聲,同時上前一步,向華灼行禮,道:“拜見小姐。”
華灼微微一點頭,道:“帶路吧。”
秋水台裡的地火龍已經燒了起來,一進門就暖氣撲面,八秀連忙幫著華灼脫下鬥篷,嘻嘻笑道:“外面冷得要死,屋裡溫暖如春,這可比咱們舊宅的屋子裡還暖和。”
華灼緩緩打量四周,只見牆上果然題滿了詩、畫,有些地方還用青紗罩籠著,顯然不是絕世好詩、就是名家丹青,隱隱約約,墨香撲鼻。臨窗的桌案上,筆墨紙硯擺得整整齊齊,對角的牆邊,卻有瑤琴、簫、笛、琵琶等常見的樂器。貼牆放置的多寶閣上,書籍幾疊,小巧玲瓏的精瓷擺件數隻,旁邊還有一張棋枰,上面擺了一副殘棋,不知何故,夥計們並沒有把殘棋收起來。
緩步來到窗邊,輕輕一推,窗邊開了,外面的寒風吹進來,卻吹不散屋裡的溫暖,秋水台正對著太液池,站在窗邊,大半個太液池都可以盡收眼底,大雪如鵝毛,撲天蓋地落下,將整個太液池都籠罩在一片朦朧裡,沿太液池而建的長堤宛如一條白龍,靜靜地蟄伏在那裡,隱隱約約,還可以看到遠處的九曲橋,有一艘畫舫正從橋邊緩緩滑出,這種天氣,照樣有人興起遊湖。
“好冷的天兒……灼兒姐姐已經到了嗎?”
隔著門,莊靜的聲音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