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上山下山要花不少時辰,只怕趕不及和舞陽縣主見面。”七巧有些憂心,她不明白小姐為什麽一定要上山,難道真的是想看苦月大師對著老虎誦經?
華灼悠然地欣賞著山道上那些枯黃落葉,有些是剛剛落下的,有些已經半沒入泥下,零落成泥碾作塵,也許這些落葉沒有清香如故,但誰又能說它們落下來便是無用呢。有了這些落葉的滋養,這些樹木野草來年才能長得鬱鬱蔥蔥。
七巧的話在她耳邊盤旋,望著疑惑的丫頭,她淡淡一笑,道:“你說舞陽縣主身為宗室貴女,為什麽要特意邀我?而且還是一邀再邀?”
沒有直接回答七巧的疑問,而是反問出一個問題。
“那還用問,自然是因為小姐出風頭了嘛。”八秀漫無心機,天真地答道。
七巧給了她一個白眼兒,在小姐反問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明白過來。自家小姐雖也是貴女,但到底不如舞陽縣主,哪有值得舞陽縣主一邀再邀的道理,若換了林家表小姐還差不多有這個資格,所以小姐的意思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偏偏這位舞陽縣主小姐又得罪不起,所以自然要找靠山,這佛光寺裡,還有比苦月大師更大的靠山嗎?
當然,最重要的是,除了苦月大師,佛光寺裡也沒有別的山可以讓小姐靠,所以,明知山有虎,也只能偏向虎山行了,甚至誤了舞陽縣主邀約的時辰,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華灼笑了起來,道:“是啊,因為我出了風頭,所以舞陽縣主下了貼子,鳳表姐下了貼子,很多人很多人都給我下貼子,相信之後的幾天,我還能收到更多的貼子……”
她撿起地上一片落葉,在潔白纖細的掌心中輕輕摩搓著。
“你們看,我就像這片落葉,在京裡,我無根無枝,無依無靠,而那些貼子,就像一陣陣大風,一會兒把我吹到東,一會兒把我吹到西,可是我不想被吹來吹去,隻想找塊合適的土壤,安靜地待著,也許到了來年春天,我可以滋養出一株小草,把根深深地扎進泥土裡。所以,隻好來抱佛大腿了。”
其實她不知道舞陽縣主為什麽邀她,但卻知道肯定不是因為秋水台上那件事情,因為在那件事情發生前,舞陽縣主就已經邀過她一次。當時她借口要迎接十五姑太太,婉拒了那次邀約,雖說這個借口合情合理,舞陽縣主也不能太過指責她,但以僅有的兩次見面所留下的印象來看,這位縣主並不是寬宏大量的性格,沒有可能這麽快又給她下貼子。
所以對舞陽縣主,她懷著深深的防犯之心,哪怕華宜人說在佛光寺,舞陽縣主不可能對她做出太過分的事情,但她依然不放心,不抱緊了苦月大師這根佛大腿,她絕不輕易跟舞陽縣主見面。
說話間,她們轉過了一處山凹。
“小姐,快看,苦月大師在那裡。”八秀驚喜地叫道。
順著八秀的手指去的方向,華灼的目光落在了那片山崗上,化做了一片震驚。
苦月大師就那麽靜靜地坐在那裡,在一株葉已落盡的枯樹之下講經,他的聲音沉緩有力,他的目光充滿慈悲,他的神情是那樣的虔誠。
山崗下,兩只花斑大虎臥在草叢中,一動不動,仿佛已聽入神。
竟然……真的有虎!
不只是有虎,樹上,幾隻松鼠搭著兩個前肢,一本正經地站在枝乾上,側耳聆聽,風吹過枯草,兩隻兔子的耳朵高高地豎在枯草叢上方,飛鳥從山崗上方掠過,靜悄悄地落下,斂翅收聲。
華灼三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屏住呼吸。
知道有虎,和看到老虎,是兩回事。原來真的有虎,原來真的有虎能聽苦月大師講經,到底是虎有靈性,還是苦月大師佛性高超?
她有些迷茫,但卻在這一刻,終於知道苦月大師的威望並非完全來自大護國寺主持這個身份,而是……老和尚就是老和尚,哪怕他有時候像個鄰家老爺爺一樣。
“被嚇到了……嘖嘖,這可不像你呀……”
韋浩然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上了山,站在她身後搖頭晃腦,聲音有些大,驚走了剛剛落下的幾隻飛鳥,還嚇得膽小的兔子腦袋一縮,沒入枯草叢中就不見了。
華灼瞪了他一眼,道:“你身為苦月大師的弟子,難道不知什麽叫敬畏麽?”
“敬畏什麽?”韋浩然哂笑,“敬畏師父?師父又不是老虎,我為什麽要敬畏。敬畏老虎?正如你先前所說,我胸中有正氣,那又何須敬畏?”
被韋浩然又自己的話來駁自己,華灼只能白了他一眼,不想在這個場合跟他爭辯。她再看向山崗上,苦月大師依舊虔誠地誦著經,兩隻老虎認真地聽著,他們不為外物所動,專注而深沉。
羞愧。
她突然被一股羞愧的情緒所籠罩,自己用凡塵俗事來打擾苦月大師和那兩隻老虎,就仿佛在一幅美麗的畫卷上硬生重添了一筆濃墨,破壞了整個幅畫卷的意境。
“無地自容了吧……知道你的膚淺了吧,趕緊回去吧,這高妙聖潔之地就不是你該來的……”
某個呱噪的聲音還在她的耳邊嘲笑著。
忍無可忍,華灼瞪著他,問道:“你既拜苦月大師為師,什麽時候剃度?到時候我一定要來觀禮。”
韋浩然又拿出他那把美人扇,悠然自在地晃著,斜睨了她一眼,道:“誰說拜了苦月大師為師,就一定要出家,本少爺還沒在這萬丈紅塵逍遙快活夠呢。”
華灼嘴角一撇,懶得解釋自己剛才問他什麽時候剃度的意思,七巧知情識意,便好心道:“韋三少爺,我家小姐的意思是,你是天生和尚命,早點剃了三千煩惱絲早解脫,何必再在紅塵裡沉浮,煩了自己,也煩了別人。”
八秀噗吃吃地笑得幾乎站不穩了。
韋浩然的表情明顯有些鬱悶,好像從碰到華灼起,他就沒在她身上佔到便宜過,一個莊錚就夠難搞了,再加一個華灼,將來這兩個人真要成了一家人,他豈不是要被吃得死死的,想到這裡,他就更加鬱悶了,突然有點後悔,如果當初他堅持下去,向華家提親成功的話,眼前這個女孩兒還會這樣跟他針鋒相對嗎?
誦經的聲音突然一頓,顧不上再較勁兒,華灼向山崗上望去,卻見苦月大師已經誦完了經,正緩緩起身,她正欲上前,但韋浩然卻搶先一步,竄上了山崗上。
“師父啊……她說我是天生的和尚命……”
華灼瞪大眼睛,這個家夥好不要臉,竟然先告起了她的黑狀。
苦月大師的目光在兩個小兒女的身上來回看了幾眼,哈哈大笑起來,大袖揮了揮,兩隻老虎懶洋洋地起身,徑自走了。
“女娃兒,今兒怎麽尋思著來看老和尚了?”
華灼屈膝福了一禮,猶豫了一下,終是把原先準備好的說辭咽回了肚子裡,面上露出甜甜的笑容,道:“灼兒聽說大師在點化老虎,所以特地來瞧個稀奇。”
“虎有虎性,人有人性,兩性不同,哪裡來的點化,當年這後山鬧虎患,禁衛軍圍山射殺了大虎,卻留下了這兩隻虎伢子,老和尚我也是一念善心,以羊奶喂大了這兩隻虎伢子,因老和尚日日在這裡誦經成了習慣,兩隻虎伢子聽經也成了習慣,若說聽得懂,那就是騙人了,外人不知,隻道是點化,以訛傳訛罷了。”
華灼愕然。
韋浩然卻對她擠眉弄眼的笑, 一副“上當了”吧的表情。
華灼只能無語以對,跟老和尚論佛,她哪裡夠資格,是點化也好,是習慣也好,能讓老虎安靜地聽經而不暴起傷人,這就是苦月大師的高明。
“大師,灼兒與舞陽縣主有約,時辰將至,便先告辭了。”
苦月大師微微一笑,道:“老和尚還要在山上走一走,讓法度送送你。”
華灼連忙道:“不用,就讓韋三少爺陪著大師。”
老和尚這麽大年紀了,一個人在山上走走,想想她都覺得冒冷汗。
苦月大師衝著她擠擠眉毛,道:“不妨事,這後山於我來說,便是自家,再說了,有兩個虎伢子在呢,走不動了,還能騎虎下山,你一個女娃兒,若沒人護著,才叫人擔心。”
騎虎下山……華灼看著苦月大師,只見老和尚慈眉善目,眼神清明如水,仿佛洞悉一切,分明是早就看出了她的來意。
“多謝大師!”
再無推辭,苦月大師的關愛,她只能愧領,不顧地上汙泥枯草,她跪下高舉雙手,深稽一禮,以表達心中的感激之情。
“心領便好,何必行大禮,虛偽了,太虛偽了。”韋浩然陰陽怪氣的聲音又響起。
華灼漲紅了臉,狠狠地瞪著他,這個少年……一如既往地那麽令人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