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灼心裡暗暗好笑,卻是瞧了出來,方掌櫃不是沒有眼力,只是他更喜歡那些出自有名氣的才子或畫師的畫兒,並不計較這些人的未來前程所帶來的影響,而十三娘是女子,細膩尚揣人性,字畫功底也有一些,讓她在朝顏堂當個夥計確實有些屈才了,若是讓她到明窗齋來給方掌櫃當個副手,倒是更合適些,只是看方掌櫃吹胡子瞪眼的模樣,恐怕是不會接受十三娘的。
“方掌櫃,我瞧這兩幅畫兒挺好。”
方掌櫃的寶貝收藏裡,她隻挑了兩幅,一幅是水月觀音圖,據說是位得道比丘尼的自畫像,一幅是增壽添福圖,不是什麽名家手筆,但是畫功相當精湛,若不是畫師毫無名氣,這畫堪稱精品。
“還有,這幅的橫幅,再有牆上掛的那幅五言詩,就這四件,用錦盒裝了送到老宅去。”
華灼挑的前三幅字畫,方掌櫃和十三娘都不奇怪,因為這三幅字畫,確實是方掌櫃的收藏裡,最好的三件,也是最有收藏價值的三件,可是牆上那首“生當作人傑”的五言,只是一位遠來遊人的泛泛之作,當時遊人行到九裡溪,沒了盤纏,恰好見到明窗齋,便隨手寫了一幅某位奇女子所作的五言,方掌櫃見這字寫得泛泛,連個落款也沒有,不值分文,但可憐遊人,便以一吊錢收了下來,掛在牆上已有七、八年,仍未賣出。
“小姐,這幅字,難登大雅之堂啊。”方掌櫃怕小姐真拿這幅字去送禮,趕緊提醒道。
“方掌櫃,你不用擔心,這幅字我不送禮,就是瞧著喜歡,自己收著。”華灼笑道。
得,別人都瞧不上眼的,入了小姐的眼了,方掌櫃無話可說,隻好把這四幅字畫都用錦盒裝了起來。
“方掌櫃,你忙著,我先走了。”
華灼沒有在明窗齋久留,挑好了字畫,便走了出來,笑著向十三娘道:“那株千年桃樹在什麽地方,你引我瞧瞧去。”
十三娘默默引路,在繞過歸溪書院時,終時沒忍住,問道:“小姐,你真要收著那幅五言嗎?”
華灼早料到她有此一問,這麽喜愛字書的女子,怎麽可能忍住心中的好奇呢,但她有心要吊一吊十三娘的胃口,於是並不直言,只是道:“七巧,你來說。”
七巧笑起來,剛才十三娘在明窗齋露了一手,這會兒總算輪到她了。
“十三娘,你可曾仔細瞧過那幅五言?”她反問道。
十三娘點頭,道:“我來過明窗齋幾回,這幅五言確實仔細瞧過,只是委實看不出好來,字體松散,仿若蛇爬,筆鋒軟而無力,不見筋骨,若說還有值得一提之處,便是整篇看下來有幾分大氣之感,與這首五言蘊意極為相合,方掌櫃也必也是因此,才把這幅字掛在牆上不曾取下。”
七巧撫掌讚道:“這字的好處,你都看出了,怎麽又說委實看不出好來,要緊的便‘大氣’二字啊。”
十三娘思忖了片刻,仍是想不通透,便又問道:“七巧姑娘此言何解?”
七巧笑道:“小姐是練過字的,我隨侍在身,也曾聽過幾句教導,所謂寫字易,而寫好字難,何為好字?一在鋒,二在筋,最重為風骨,而能將風骨融入字意中,更為難得。”
十三娘怔了一下,這才明白,原來小姐並非不懂字畫之道的人,面上露出幾分羞愧之色,道:“是我露醜了。七巧姑娘,還請再賜教一二,這幅五言,雖有幾分風骨,但字跡委實難看,實在難論一個好字。”
七巧連忙謙讓了一下,這才道:“我也只能瞧出這麽多,論理兒,能將風骨融入字意之中的,非大家不能有此境界,可若是大家,又豈能寫出這般難看的字來,想來其中必有緣故,許是那位大家囊中羞澀,賣字酬錢,怕傳揚出去,惹人笑柄,因此故意把字寫得難看,只是畢竟是大家風范,磨得了筋骨,卻磨不去那渾然天成的風骨呀。”
十三娘頓有豁然開朗之感,這番話,果真極有道理,轉而又越發羞愧,連個丫環都有如造詣,小姐胸中所學,更可想而知,自己今日,似乎真是班門弄斧了。
華灼笑而不語,七巧的猜測是一個道理,不過她卻是另有想法,但凡書法大家,便是故意把字寫得醜些,也不會如此泛泛,行筆之間,終會鋒芒畢露,而這幅五言卻是毫無鋒芒可言,依她的猜測,並非是書者有意,而是某種新字體的雛形,只是書寫之人胸中尚未有成竹,因此寫出的字,不但失了本來的筋骨鋒芒,而且字體松散不成章法,但細細品味,那一筆一劃之間,卻隱約有一絲難言的韻味。
不過華灼畢竟對書法一道浸淫的時日還短,雖看出點端倪,卻不敢托大,因此收了這幅字,並不直言自己心中的想法,隻想著送回去讓先生杜如晦再品鑒一番,若真如她所想,那才是撿到寶了。
中秋已過,秋寒漸生,然而江南之地,溫暖潮濕,比淮南府還要暖和一些,此時桃花無蹤,綠葉卻蔥鬱可愛,再有竹海生波,別有一番風光,這北岸之地,依然是秋日賞玩的好去處。
千年桃樹,既稱有靈,自便有其靈異之處。
其一,高也。普通桃樹,不過一人多高,而這株千年桃樹,卻足有五、六丈高,樹後即道觀,樹冠傾斜,幾乎將整個道觀都納入了樹冠之下,仿佛一頂巨大的綠傘,蓋在了道觀頂上。
其二,壯也。普通桃樹,能有一合之圍,已是神駿,而此樹之圍,竟須十人張手合圍,尚有三尺之長圍之不住,根系虯盤,露出地面者,如蒼龍、似鷹爪,令人望之而心懼。
其三,茂也。古樹者,老邁也,超過百年者,大多便已是枝殘葉稀,而此樹卻是枝繁葉茂,欣欣向榮,其枝虯而有力,其葉青翠可愛,雖未見花果,然亦可想見燦若雲霞、碩果累累之景。
樹下方圓百米之地,寸草不生,唯香壇座座,燭紙香灰遍布其中,可見素日香火之盛,與樹後那座冷清斑駁的道觀,形成鮮明對比,堪稱可笑。
“小姐,往這條小徑過去,但是香店,咱們也買些香燭,供一供這桃神吧。”十三娘道。
七巧奇道:“這樹不是求功名最靈驗麽,咱們都是女子,哪裡用得著求它。”
十三娘笑道:“七巧姑娘,管他求的是什麽,咱們這裡風俗如此,從沒有過廟不拜的道理,你若不拜它,小心惱了它,奪了你的好姻緣去。”
七巧聽了,心中一跳,頓時有摸著腰間的香囊,掏出一錠碎銀遞過去,道:“走了這麽遠的路,我和小姐便在這裡歇歇腳,你且去買香來。”
十三娘接過碎銀,向華灼一禮,然後徑自去了。華灼仰頭望著這千年桃樹,歎道:“放著觀中真神不拜,卻來供奉這無識無知的桃樹,你呀……”
她自見識過枯月大師的本事,自然便知道這世間高人是有,但這桃樹卻絕計不會真正成精,反倒是旁邊道觀中,那道長脾性怪異,只怕有幾分真本事也未可知。
七巧臉一紅,道:“小姐,這種事兒,信則有,不信則無,不過是拜一拜的事。那觀中道士不是從不見人麽,便是有真神,咱們也拜不了。”
她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真怕姻緣被奪,索性就以道士不見人為借口。
“世人不敬真神,卻說真神難見,這真是不講道理。小丫頭,你且過來,拜我一拜,我便放你進觀來。”
斜裡突然插出來一個聲音,倒把主仆兩個都嚇了一跳,轉頭一瞧,便見道觀牆頭上攀著一個髒兮兮的小道童,只露出半個身體, 頭髮亂糟糟的,很是隨意地盤成一個道髻,用一根桃枝固定住,兩隻眼睛靈活得很,滴溜溜地在華灼和七巧的身上轉來轉去。
華灼看著他,心中忽覺得有趣,道:“觀中的道長不喜見人,你放我們主仆進去,豈不是要受責麽?”
小道童一撇嘴,道:“怕他做甚,師父這會正入定呢,雷打都不醒,莫說只是讓你們進去拜真神,便是敲鑼打鼓,他也不曉得。”
七巧道:“才不去呢,你這道觀又破又舊,也不知多少年沒修繕過了,萬一被砸在裡面怎麽辦?”她惱小道童要她過去拜一拜,因此故意這樣說。
小道童嗤之以鼻,道:“就說你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喂,旁邊那個小姐姐,你進不進?若想進來,便拜我一拜。”
這卻是對華灼說的,因華灼先前說觀中有真神,他聽了喜歡,所以對華灼的態度也好,直接就喊一聲姐姐。
華灼笑嘻嘻地道:“好。”
七巧一驚,正要攔著,華灼卻已經對著小道童舉手為禮,拜了一拜,她攔之不及,不由得頓足道:“小姐你上當了,他誆你呢。”
小道童氣結,道:“哪個誆人了。小姐姐,你等我一等。”
說著,他就一矮身,從牆上不見,不大一會兒,緊閉的觀門就被從裡打開了,銅皮包著四角的木門,因年日久而發出吱噶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