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倪玉身為主辦之人,自然也有權自己找人抄錄,但那樣未免就有些不給秦家倆姐妹面子,眼下倪玉寄居於秦府,這樣做就太不合適了。
“有什麽不好的?”倪玉才情雖高,心思雖然玲瓏剔透,但顯然對人情世故並不怎麽在意,或者說她的心思根本就沒放在這上面,秦家倆姐妹對華灼的冷淡,她是一點兒都沒覺察,自然就更不會想到,自己這個要求,會給她們表姐妹間再添一道裂縫。
華灼不好明說,隻得含糊道:“甄表姐的字,寫得比我好看,那一筆漂亮的簪花小楷,才是女孩兒們喜歡的,我的字太過棱角分明,平時寫著自己看倒也罷了,只怕欣賞的不多。”
倪玉輕哼一聲道:“她的字,匠氣十足,風骨無全,流於媚俗,哪裡及得上你的。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卻是我疏忽了,你的字筋骨凜然,好固然是好,卻是不容易討喜,不是真正在書法上有幾分造詣的人,不會懂得欣賞。”她原是想借機替華灼揚名,可不想弄巧成拙,念頭一轉,卻又笑道,“我與妹妹這幾日相處,覺著妹妹也是有一番見識的,那便做個評判如何?”
“這更不成……”華灼連連搖手,肚子裡不裝上幾本經史、幾本詩集,誰有那個能耐當評判。
倪玉卻不容她再拒絕,按住她的手,道:“就這樣定了,我是一片赤誠相邀,除非妹妹還在怪我,否則如何不幫我?”
華灼無奈,隻得道:“怕了你,依你就是。”
做評判就做評判吧,她雖然肚子裡沒裝多少經史子集,但好歹跟杜宛相交這麽多年,多少還是沾了點才氣的,而且評判又不止一人,按規矩是倪玉指定一人,秦家姐妹身為主人,要出一人,然後參與雅集的女子中再推出一人,總共三人之數,她混在裡面濫竽充數,人雲亦雲,總不會讓自己出錯丟醜的。
事情定下後,秦家倆姐妹果然有些不高興,但倪玉確實有權指定一位評判,她們也不好說什麽,只是華灼去給十五姑太太晨昏定省的時候,偶爾相遇,要吃她們幾個白眼。雖是不明緣由,華灼卻也不甚在意,說來大家都是表姐妹,其實在血緣上並無關系,待到十五姑太太百年之後,她們之間就更不會有什麽來往了,看在十五姑太太的面上,她便容忍一二,沒必要跟她們倆姐妹置氣。
不過十五姑太太卻並不是老糊塗的人,終是瞧了出來,這一日黃昏時,華灼來問安,正好那倆姐妹剛走,在門口擦肩而過,少不得又吃了一記白眼,華灼照舊沒理會,好聲好氣地喚了一聲“甄表姐、鄄表姐”,然後便進了屋,十五姑太太劈頭便問道:“你們姐妹是怎麽回事?”
華灼頓時心裡發虛,硬著頭皮道:“姑太太問什麽呢?”試圖裝傻蒙混過去。
十五姑太太重重一哼,道:“你當我老眼昏花瞧不出麽,這幾日你們仨姐妹過來請安,從不同進同出,見了面,只是一個招呼,連多一句話也不講,平素你也不往她們屋裡去,怎麽,我這兩個孫女兒,還入不得你的眼麽?”
分明是那倆姐妹不理她呀。
華灼心裡抱屈,嘴上卻並不告黑狀,只是笑嘻嘻道:“姑太太哪裡的話,我對甄表姐和鄄表妹心裡敬著呢。”
十五姑太太瞪著眼,沒好氣道:“是敬而遠之的敬吧。”
老太太真是明察秋毫,華灼頭皮發麻,做好了被訓一頓的準備,乾脆就不吭聲了。不料十五姑太太話風一轉,卻又道:“有什麽就說什麽,遮遮掩掩做什麽,難道我還不知我那倆個孫女是什麽德性麽,受你表嬸兒的影響,她們那性子清高得很,等閑人不放在眼中,你自來後,低調平和,她們自是瞧不上的,今日我訓你,是氣你有本事不表現出來,平白教人看低了,倪小姐倒是有雙慧眼,她邀了你做評判,你便要盡心去做,若不能在雅集上出盡風頭,我留你在秦府做什麽,趕緊收拾收拾回家去。”
“啊?”
華灼這才知道自己會錯了意,十五姑太太哪裡是氣她沒跟秦家倆姐妹搞好關系,而是惱她沒有擺出陣仗壓住那倆姐妹的氣勢,這是預備著唱哪一出啊?哪有教唆著侄孫女兒去欺負孫女兒的。
“啊什麽啊,傻愣愣的,越看越教人生氣,出去出去,做不好這事兒就別再來見我。”
華灼就這樣被趕出了十五姑太太的屋子,直到回了西廂的客房,她還有些摸不著頭腦,還是八秀憨憨的一句話點醒了她。
“小姐,我瞧兩位表小姐在姑太太跟前,跟老鼠見了貓似的,話都不敢多說一句,哪比得你跟姑太太親呀,她們不理會你,是嫉妒你呢。”
華灼一拍後腦杓,對呀,就是這理兒,感情這裡頭還有個親疏遠近呢。名義上,秦家倆姐妹是十五姑太太的孫女兒,但是實際上,自己跟十五姑太太才有血緣關系,秦家倆姐妹看她不順眼,大抵便是因為這個。這裡面還要牽扯到當年的那一段公案,雖說十五姑太太跟著秦家老太爺私奔在前,但卻沒有名份,後來秦家老太爺受父母之命,另娶正室,正室死後,十五姑太太才被秦家老太爺接回來,只能算做繼室,名位上便低了一等。
後來十五姑太太撫養正室留下的獨子,盡心竭力,秦家表叔也奉之為母,孝順有加,可畢竟不是親生,在秦家表叔身上或還看不出親疏來,但到秦家倆姐妹身上,這親疏可就大了,在她們而言,只有她們的親祖母那一邊的親戚,才是正經親戚,而華灼不過是她們的祖父的繼室的侄孫女兒,豪族出身又怎麽樣,倫理上來講,她們完全可以不認這門親戚。
而且十五姑太太說她們性子清高,如果華灼像倪玉一樣,或是才名在外,又或是美名在外,她們倒還高看一眼,可偏偏華灼自來後,低調做人,並沒有出眾的表現,在江南這種才女與美女都像韭菜一樣一茬兒一茬兒地往外冒的地方,她實在太不起眼,也就難怪秦家倆姐妹對她愛理不理,在她答應了倪玉的邀請之後又白眼相加了,實在是這倆姐妹怕她毀了她們精心準備的雅集呢。
十五姑太太也是心高氣傲的人,以她堂堂豪族貴女的身份,給人做繼室就已經憋屈了一輩子,如今親侄孫女兒來了,居然還沒有在秦家人跟前給她漲臉,反而對秦家倆姐妹處處忍讓,這不是更讓她沒臉,所以華灼今天挨這一頓訓,也是理所當然的。
想通了這一層,華灼也只有苦笑,看來這回真得要費點心思了,不能像原先想的,隨便蒙混過關,不然十五姑太太這裡還真不好交待。
於是她趕緊做了兩件事,一是讓阿福去書齋給她買了一套庚子詩集,所謂臨陣磨槍,不亮也光。她當然不是要學作詩,現在學也來不及,不過是讀一讀詩句,找回一點品詩的狀態,當初跟杜宛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是用這個方法來培養自己對詩意、詩境的敏感性,免得杜宛有了得意之作,她卻品不出其中的味道,讓杜宛氣得把詩作一把火燒了,罵她是牛嚼牡丹白糟蹋了一首好詩。這兩年她光顧著學管家,已經好久不碰詩集了,好在品詩不似作詩,需要花大工夫,更需要靈性與天賦,她只要花點時間找找狀態就可以了。
第二件事就是就讓常貴連夜趕著回了九裡溪,把她從明窗齋裡淘來的那幅給取了來。 雅集嘛,不就是吟吟詩,作作畫,比比書法之類的嘛,她擅於書法,自然要從書法上下工夫,自己寫給別人看,能欣賞者有幾人,何況她以前名聲不顯,字寫得再好,又能漲幾分名氣,要想給十五姑太太漲臉,便是要一鳴驚人才好。這幅的奧妙之處,不是真正對書法有造詣、有眼光的人,絕對看不出來,到時候她只要把一出,有人能瞧出其中奧妙,她自然便名聲大漲,至少能得個獨具慧眼的美名,別人都瞧不出,哈,那更妙,足見她的眼光是何等的高明,那已不是獨具慧眼了,而是在書法造詣和鑒賞上力壓江南一眾才女。
秦家倆姐妹聽說了華灼臨陣磨槍的行為,更是憂慮,幾次找到倪玉,想讓倪玉改變主意,反倒惹得倪玉不悅,道:“我在江南認不得幾個人,唯有與華妹妹還算交好,且華妹妹見識並不比我淺,邀她作評判,名至實歸,你們有什麽好擔憂的?”
“她連作詩都不會,這幾日才買了詩集整日地看,倪姐姐便不怕她丟你的醜麽?”秦鄄年紀小一些,性子也急,說話便沒有顧忌。
倪玉卻是越發不悅,道:“我看人的眼光還是有幾分的,自然不會隨便邀人,你這樣說,便是信不過我?如此也罷,雅集之事,我另尋他地,不叨擾貴府就是。”
這可怎麽行,秦甄趕緊好言好語地勸著,才沒讓倪玉改主意,雅集的地點還是定在秦府裡,兩姐妹敗退,心中自然越發對華灼感到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