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其鈞突然發怒,那隻舊窯十樣錦的茶盞給砸了。
碎瓷四濺,茗香暗浮。
聞氏站了起來,輕盈盈垂首站在一旁,看似是嚇著了。
陸落就連忙攙扶住她。
聞氏悄悄捏下了陸落的手。
母女倆這點默契還是有的,聞氏一個小動作,陸落立馬就懂了。
“爹,您......您別動怒,動怒傷身,都是女兒的錯!”陸落顫顫的,要哭未哭,對陸其鈞道。
“你自己聽聽,說的是什麽話!”陸其鈞臉色鐵青,不帶半分感情,像看個冤家對頭盯著陸落母女,“讓你們操持個生日,你們居然說出賣首飾!我逼著妻女賣家當來度營生嗎?”
“都是女兒的錯。”陸落攙扶著聞氏,自己卻微微往前站了兩步,把聞氏擋在身後,聲音懦軟濕濡,“女兒不擅言辭,尚未明義。”
陸其鈞也是暴脾氣,發了一通火之後,心裡靜了幾分。
他仍是氣哼哼的,不再開口。
丫鬟們聽到了動靜,卻沒人闖進去。跟著聞氏和陸落的丫鬟,都是聞氏培養多年的心腹。沒有收到聞氏的暗示,她們不會貿然進來攪局。
屋子裡沉默了片刻。
陸其鈞不開口,陸落和聞氏也不語。
等了片刻,陸落估摸著差不多了,這才瞥了眼陸其鈞,細聲回稟道:“爹,我們身上,有不少的首飾,都是老祖宗賞的,都用不完。
女兒上京,老祖宗賞了兩套頭面,華貴異常,帶出去太奢侈,有違咱們家風清廉。所以,我和娘前幾天還商量,白放著可惜,還不如賣了。
正巧,我們身上只剩下二十多兩現銀,賣了累贅的首飾,也有銀兩周轉。”
“二十多兩?”陸其鈞語氣一提,憤怒看著陸落,覺得她不老實。
她們在湖州府多年,怎麽可能沒有積蓄?
聞氏雖然不是嫡子媳婦,卻是陸家唯一的官太太。陸家這麽巴結陸其鈞,豈會虧待了她們母女?
陸其鈞不相信聞氏沒有積攢。
“爹,女兒說的是實情。我們在湖州府,衣食住行都是公中的,平日裡每個月二十兩月錢,都是陪著老祖宗和嬸娘伯母們打牌,輸贏無定,從來就沒存下來過。
有什麽應酬,也是老祖宗放話,再去帳房上拿,全部有帳目可查,不敢多要。這次我們上京,老祖宗除了賞賜些首飾,就是給了二百兩的銀子。
老祖宗還說,原想給一千兩的,讓我們到了京裡不至於拘束。但是,最近路上也不太平,萬一遭遇了劫匪,錢財太多反而讓我們送命,還說謹慎些好。
老祖宗給的二百兩銀子,路上花銷和回來後置辦東西,如今只剩下二十多兩。這些年在湖州,存下的隻有些衣裳首飾了。
我和娘親回家,原本就是依靠父親的,故而錢財上,我們也沒有太留心。給四姐姐過生日,這是咱們應該的,女兒就想到了賣些首飾......”
陸落一副嚇壞了的樣子,軟聲細語把事情講明。
陸其鈞一想,聞氏的確是個軟弱無能的,老太太又是個厲害人物,指望聞氏在老太太手底下弄鬼,存下私房錢,那是異想天開。
如此,陸其鈞更氣了:他既氣聞氏母女身無分文,又氣聞氏沒用,這麽多年在湖州府,啥好事也沒撈到。
“行了行了,首飾留著自己用吧,賣什麽賣!”陸其鈞臉上余怒未消,“不早了,
你們歇著吧。” 陸其鈞當然不會讓陸落去賣首飾。這不是為了陸落,而是為了他自己。他在外頭素來慷慨大方,要是傳出去他女兒賣首飾,他自己丟臉。
他一肚子氣,看到聞氏母女更是火上添油,隻想立刻離開。
他的三個姨娘,大姨娘生財有道,二姨娘明豔動人,三姨娘替他生下了唯一的兒子,個個都有長處,能解他煩悶。
獨獨聞氏母女,一無是處!
“要是聞樂喜回來,朝廷不怎麽重視他,我就立馬聞氏母女送回湖州府。這一家子女人太多了,陰氣重,我就是被她們克的。”陸其鈞心想。
陸其鈞走後,聞氏喊了丫鬟,把小祠堂收拾乾淨,然後她們倆回了正院。
府裡的正院,從前是大姨娘和三姨娘帶著各自的孩子住著;陸其鈞帶著二姨娘和她的三個女兒,住在西跨院。
聞氏回來了,大姨娘搬到了東跨院,三姨娘搬到了南罩院,仍領著各自的孩子住。
陸落就和聞氏正院。
陸落住在正院的西廂房。
“......頭面還賣嗎?”陸落替聞氏散發,低聲詢問她。
“賣了吧。你也瞧見了,這個家裡的錢,你爹爹都做不了主,以後咱們有個應酬,萬一拿出來錢,豈不是叫他生疑?”聞氏道。
聞氏母女倆啥都缺,就是不缺錢。
她們在湖州府,甚至京城都有店鋪和田地,全是聞氏自己培養了可靠的下人管著。別說陸其鈞,天天跟她們一起生活的老祖宗都不知情。
陸落在湖州府,有個“欺世盜名”的師父。
她師父是個神棍,擺攤算卦,其實沒什麽真本事。
可是陸落有,她原本就是風水師。她自己算了一卦,按照卦上的提示,找到她師父。每次有什麽生意,讓師父去攬,然後陸落化妝成他的小童子,出去幫人家看風水、看面相。
他們出入的,都是湖州府大富大貴門第,每次要價高昂。
如此一來,不僅僅生意越來越好,她師父的名聲也越來越響亮。
陸落在背後不出頭,隻分錢,兩年賺了不少。
這些錢,聞氏都知道。陸落把錢交給她,聞氏就在湖州府又置辦了田地和店鋪。
她們母女倆名下,田地有五十傾,各處的店鋪上百家。哪怕是坐吃山空,也夠她們倆吃一輩子的。
“以後行事要更加謹慎了,除非你叔公回來仍得勢,否則咱們就要處處小心。”聞氏叮囑陸落。
陸落點點頭:“我知道了,娘。”
“千老先生你也別見了,讓他暫時好吃好喝住一段日子。一切等你叔公回來,再作打算。”聞氏又道。
千老先生,就是陸落那個假師父了。他叫千衍,老神棍了,忽悠的本領一絕。今年五十七了,胡子花白但精神矍鑠,看上去仙風道骨,實則狗屁不通。
不過,他性格好,對陸落也好。他雖然沒本事,陸落卻也把他當師父。有時候和他插科打諢,反而有些親情。
這次,陸落母女上京,千衍就跟著來了,反正他離開了陸落,也沒法子去招搖撞騙。他在城西買了個大宅子,吃香喝辣風流快活。
“好的,娘。”陸落應下了聞氏所有的話。
聞氏就輕輕歎了口氣。
她拉過女兒的手,柔聲道:“娘知道,日子拘謹不好過,還讓你受委屈。娘又何嘗忍心呢?隻是,他到底是你父親,咱們若是離了‘陸’這個姓,也沒了些光明正大。”
聞氏是不怕陸其鈞的。
但是,陸落的終身大事未定。假如和陸其鈞撕破臉,鬧到和離的地步,聞氏怕牽連陸落。
陸落還是需要陸家千金這個身份的。
“我不委屈啊。”陸落笑道,“我是怕娘委屈。”
母女倆彼此安慰。
梳洗之後,陸落跟著聞氏睡。躺在床上,睡意尚淺的時候,聞氏叮囑陸落:“明天你一早起來,派人去給二娘請個大夫。”
二姑娘落井,家裡所有人,包括陸其鈞,都只顧詢問何事,想要找到幕後黑手,沒人給二姑娘找大夫。
“嗯。”陸落應下。
“......你去查二娘落井之事,也要用些心。二娘是原配嫡女,她心高氣傲。這些年,簡氏為了防她,沒少作賤她。要不是簡氏,二娘哪至於成了老姑娘?
二娘若是想拉攏你,無非是把咱們當踏腳石,想借刀殺人。你別一口氣回絕她,也別跟她推心置腹。”聞氏又道。
陸落和聞氏需要提防二娘,同時也需要二娘。假如姨娘們下聞氏母女下手,難道她們自己出面去鬥嗎?
二娘是很好的擋箭牌。
聞氏很早之前,就跟陸落說過二娘的事。
陸其鈞的第三女,就是大姨娘簡氏的親生女兒,嫁到了江家。然而,最初江家想要求娶二娘的,畢竟二娘是嫡女。
這樁婚事,是二娘的親姐姐元娘的婆家牽線的。不成想,還沒有開始議親,事情就發生了轉折。
江家不要二娘了,改而求娶三娘。
這中間,不單單是大姨娘搞鬼,也是陸其鈞首肯的。
是大姨娘簡氏和陸其鈞聯手,把二娘給坑了。
江家是做生意的,非常有錢。現在陸其鈞府裡日常的花銷,一大部分都是來源於江家。三娘把江家的錢,搬回來給大姨娘。
這門親事被攪黃了之後,陸其鈞再也沒想起管管二娘的婚事;而其他姨娘們,看二娘不順眼,誰樂意管她?
二娘親姐姐元娘,當初嫁到婆家還好,後來丈夫有了新歡,不拿她當回事,婆婆也不器重她,她自己沒了地位,更無法管二娘了。
“二姐姐也是挺可憐的。”陸落感歎說。
“生在這個家裡,又沒了娘,能不可憐嗎?”聞氏感歎,“也是她自己沒用。要是換成你,就不會像她這麽慘了。”
陸落就笑軟在母親懷裡。
翌日,陸落早起,吩咐她身邊的丫鬟碧玉,去給二娘請大夫。
而後,她自己帶著倚竹,去了二娘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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