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沈妙言奔到宮院中,那株梨花樹已被移植到精緻的花圃中,有懂園藝的宮女專門精心伺候呵護,如今秀麗婷婷,已然與人一般高了。
她怔怔盯著那株梨樹,只見碧綠的枝椏間,探出幾枚小小的雪白幼苞,嬌嫩嫩、圓萌萌的模樣,宛如在那小小的一苞之間,蘊藏了整個春天。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摸過嫩生生的苞兒,豔絕小臉上噙起一抹歡喜,轉身朝拂衣道:「去,收拾東西,咱們回鎬京!」
拂衣笑著應好,正要去收拾東西,魏思城搖著輪椅,慢條斯理地過來了。
他攏了攏寬袖,正經地朝沈妙言拱了拱手:「陛下。」
沈妙言背著手,微微抬起下顎,驕傲道:「魏思城,梨樹要開花,我要去見他。」
魏思城輕笑,清風朗月般的面龐透著幾分散漫,「陛下打算為了他,拋下家國?」
「你什麼意思?」沈妙言挑眉,「我花了五年時間,為大魏培養出了合格的儲君,而如今的大魏也比從前更加強大,我的責任已然盡了,是時候去追尋我自己的幸福了,你莫非還想扣下我不成?」
魏思城輕撫著輪椅扶手,垂眸道:「我與你相識六年,站在摯友的角度,我希望你與大周皇帝終成眷屬。可是天訣,我不僅僅是你的摯友,我還是大魏的臣子。你是大魏的女帝,為一己之私拋下家國,不只是我,這朝中任何一名臣子,都有資格對你進諫。」
沈妙言笑出了聲,繼而居高臨下地盯向他,琥珀色瞳眸中寒光必現,「那你要我如何?一輩子守在這裡,一輩子與他隔海相望?!」
兩人對視,互不退讓,氣氛已然僵持冷肅起來。
幸得張晚梨及時出現,見兩人劍拔弩張,又望了眼那株結了花苞的梨花樹,心頭已然猜到他們對峙的原因,轉移話題道:「陛下,從北郡傳來的消息,請您過目。」
沈妙言不悅地接過她遞來的哨筒,從裡面抽出卷信,一目十行地掃視過,清麗平靜的面容霎時冷凝。
她把信紙遞給魏思城,魏思城看罷,向來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的臉,此刻繃得極為嚴肅。
他緊緊將那信紙攥緊,抬眸盯向沈妙言,「必須把北部沙海的居民,全部南遷。」
沈妙言望著他手中的信紙,那紙上蓋著北郡的官戳,說是北部沿海水面上漲,已經陸續淹沒臨海的屋宇。
最糟糕的是,沙海地底地震活動頻繁,無數海水從陸地中間漫出來,將沙海中所剩不多的良田全部淹沒,根本無法再種莊稼。
她沉默半晌,正色道:「就按你說的辦。」
魏思城和張晚梨一同離開,匆匆去處理這件事。
沈妙言獨自站在梨花樹旁,仰頭望向天空。
魏地向來少雨,天空一向藍得剔透,可是這兩年以來,魏地降水卻十分頻繁,南境許多低窪地區,苦於水患災害,已經陸陸續續有不少居民搬遷到了中部。
她舉起手,張開五指遮擋在眼前,天空逐漸烏雲密佈,眼見著又是一場暴雨。
琥珀色瞳眸盛著淡淡的冷意,總覺得四周瀰漫著不安的焦躁,好像即將有什麼空前絕後的災難要發生。
她又望向那樹好不容易結苞的梨花,她真的能狠下心,在這樣的時候,離開小雨點,帶著鰩鰩離開大魏嗎?
女子的輕嘆聲散落在宮院裡,春風驟起,將她的袍擺與寬袖吹得鼓動起來。
滿園牡丹葳蕤搖曳,幼嫩的梨花樹輕輕晃動,彷彿她搖擺不定的心。
她回到寢宮,添香重新端了一碗熱的燕窩粥過來,「陛下,您在煩惱什麼?」
沈妙言接過燕窩粥,慢慢吃了兩勺,像是在與她傾訴,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從前年少,以為與他白頭就是我此生所求,可是一路走來,方知世間事不盡如意。而如今,連共白首,都成為奢望了嗎?」
添香心思純淨,睜著杏眼望著她,不解道:「陛下,您到底怎麼了?可以遠渡狹海去見皇上,難道您不開心嗎?」
「哪裡就那麼容易脫身而去……」沈妙言吃不下那碗燕窩,雙手托腮望向綠紗窗外,慢吞吞道,「世間多少惆悵,都源於一句身不由己。若我脫離這塵世,可能化作一縷香魂,渡春風過玉門關,越關山與狹海,去千里之外與他相見?」
添香睜圓了眼睛,忙道:「陛下,這話不吉利,說不得呢!」
「玩笑話罷了……」沈妙言把玩著金湯匙,低頭輕輕攪動燕窩粥。
正在這時,張祁雲未經通傳從外面踏進來,朗聲道:「陛下,臣有要事啟奏!」
「丞相有何事?」
張祁雲雖掛兩國相印,地位尊崇,卻仍是蓄一把大鬍子,全然作山野村夫打扮,搖著骨扇正色道:「魏國皇陵,被人刨了。」
沈妙言握著金湯匙的手,陡然一緊。
她隨張祁雲來到郊外皇陵,卻見原本鎮守皇陵的禁軍橫屍滿園,最淒慘的是,他們似乎都是在臨死前被人斬斷雙臂,血泊中的面容痛苦而扭曲。
那些肢體碎落在各處,五指無力地向天鬆開,彷彿是在陳述生前最後一刻的痛苦。
沈妙言往後踉蹌了一步,豔絕小臉閃過一絲慌張:「他回來了……他果然沒有死……」
這些禁軍斷掉的雙臂,不過是他在報復她!
她忍受著空氣中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踉踉蹌蹌奔到皇陵內,但見先祖的陵墓皆被人挖開,素白屍骨以碎落到無法分辨誰是誰的姿勢,被人隨手扔的到處都是,散落在墳冢邊緣。
沈妙言緊緊摀住嘴,眼圈通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張祁雲臉色亦是冷凝嚴肅,見前路上躺著的禁軍似乎還有呼吸,上前半蹲下來,把他的腦袋扶到膝蓋上,「你還好嗎?」
他是鎮守皇陵的禁軍首領,虛弱的餘光落在沈妙言臉上,艱難地喘息道:「那個人,那個人留卑職一口氣,讓卑職轉告陛下,他,他回來了……他還說,他很多年前,就想,咳咳咳,就想這麼幹了……他說,他會親手毀掉您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