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貌秀麗的少年郎,騎一匹棗紅駿馬疾馳到西市,原本圍鬧在西市菜市口看熱鬧的人群已經散了。
他舉目四望,只見菜市口到處都是百姓扔的蔬菜葉子,有鮮血浸潤了地面,一絲絲在泥土裡蔓延開,呈現著瑰麗而詭異的色調。
他怔了怔,呆呆跨下駿馬,隨手拉住一個路過的百姓,“鳳國公呢?”
“死啦!”那百姓大約狠狠看了一場熱鬧,興奮得手舞足蹈,“那麼大的大刀,一落下來,腦袋就跟脖子分了家!你沒看見,那血噴的,嘖嘖!”
他自顧說著,渾然沒注意到君陸離慘白的小臉。
君陸離拉過另一個百姓,“你有沒有看見一個男人,這麼高,這麼瘦?長得很好看,他是鳳家的公子!”
“沒有、沒有!你少妨礙我做生意!”
那人嫌棄地把君陸離推開,繼續吆喝著叫賣冰糖葫蘆。
君陸離腳步踉蹌,連續問了十幾個人,才終於從一位小孩兒嘴裡聽見他想聽見的東西:
“你說那個來劫法場的大哥哥嗎?他被禁衛軍趕著去了城東,也不知道他逃掉沒有。你現在趕緊往城東跑,興許還來得及看見他呢。”
君陸離遞給小傢伙一把銀子,旋即踩上馬背,飛快朝城東疾馳而去。
他是大周的八王爺,看似金尊玉貴,實際上卻是這世間最多餘的一個。
母妃不喜歡他,先帝不待見他,他是被五皇兄利用的刀刃,是被四皇兄嫌惡的存在。
可這樣不堪的他,也有在乎的人……
那個人於困境中拉了他一把,終他此生,他皆會感恩,皆會歡喜。
少年騎快馬,疾馳於長街之上。
等他穿過東城門來到城郊,觸目所及皆是青山綠水,哪裡有鳳北尋的影子。
少年茫然四顧,在嗅到野風送來的淡淡血腥氣息時,小臉慘白,立即策馬循著血腥氣而去。
找到鳳北尋,已是一個時辰之後。
草叢間皆是鮮血,那個人靠坐在大樹下,面前橫七豎八躺滿了鎬京城禁衛軍的屍體。
他竟一個人,殺了上百名禁衛軍!
可他自己……
只見一道極深極長的傷疤,自他額角縱橫至眉心,越過鼻樑,狠狠劃拉過大半張臉!
原本俊美的面龐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看上去生死未知甚是可怖。
他嚇得渾身發抖,無力地滾下馬背,小心翼翼摸到鳳北尋身邊,輕輕試探他的鼻息。
幸得,還有一息尚存。
君陸離當機立斷,簡陋地替鳳北尋做了包紮。
鳳北尋意識模糊,隱約嗅到淺淺的櫻花香。
一如幼時,他曾在寺廟裡遇見過的小女孩兒……
深秋的天空,霧濛濛的。
茫茫細雨簌簌灑落林間,遠處的一切都模糊起來。
冰涼雨絲落在榕樹上,順著翠綠泛黃的枝葉脈絡緩慢滾落。
雨珠慢慢把葉片壓下,葉尖兒挑著點剔透珠水,慢慢的,慢慢的從半空中滾落。
水珠砸落在鳳北尋的唇瓣上。
他舔了舔乾裂的唇瓣,腦海中隱約浮現出幼年時,他暈倒在靈安寺後山,那個帶有櫻花香味兒的小女孩兒,拿著荷葉捲起的水,認真地喂進他嘴裡。
又有一顆水珠砸落。
男人於疼痛中醒來,睜開朦朧雙眼,視線逐漸集中在君陸離臉上。
“是你啊……”
他聲音虛弱。
君陸離扶著他,關切道:“北尋哥哥,你如今身體虛弱,我帶你去醫館治傷可好?”
“不必。”鳳北尋冰冷推開他的手,“把你的馬給我。”
“你要去哪兒?”
“趙都。”
“那麼遠嗎?”君陸離糾結地牽來自己的馬,“那……北尋哥哥,我跟你一塊兒走好不好?”
“不好。”
鳳北尋拒絕得乾脆,不顧身體上的傷口被撕扯開,勉強跨上馬背,垂眸盯向那個容貌偏於秀麗的少年,“我終究不曾救下我的父親。君天瀾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此去趙都,我必然要搬來援兵,與北帝合作,共謀奪取大周,以君天瀾的頭顱祭祀我父親的在天之靈。”
他說完,面無表情地朝樹林深處策馬而去。
君陸離轉向他離開的方向,下意識跟著跑了起來:“北尋哥哥、北尋哥哥!”
他聲聲焦急。
鳳北尋回頭,只見少年被絆了下,狼狽地趴倒在地。
少年不顧臉上沾著的泥土與葉片,紅著臉大喊道:“北尋哥哥!趙女善舞,你去趙都,可不能……可不能耽於美色!”
“我已有心愛之人!”
鳳北尋說完,淡漠地收回視線。
君陸離趴在地上,呆呆望著他策馬跑遠,懊惱地重重捶了下地面。
……
此時,正陽宮內。
沈妙言午睡剛醒。
她伸了個懶腰,掀開緞被走到雕窗旁,推開窗??,漫天秋雨零落而下,撲面而來皆是沁骨涼意。
遠處幾叢雪白芍藥近於凋零,泛著焦黃的花瓣微微捲起,碗口大的花朵無力地垂落向一側。
她看了會兒,餘光注意到窗檯上的白瓷細頸瓶瓶座下,正壓著一張字條。
抽出來,字條上的字跡,一如她從前收到過的兩張。
“宮中有蠱。”
簡簡單單四個字。
沈妙言挑了挑眉,宮中有蠱?
這提示也真夠簡單寒酸的。
不過她知曉這人的提示素來有根有據,他說宮中有蠱,那必然是真的有。
只是查起來,卻要很費一番功夫了。
她想著,喚來拂衣,把紙條交給她,讓她拿去給君天瀾看。
拂衣走後,她換了身竹青色襦裙和烏青色木屐,撐一把素白紙傘,朝寢宮後庭院而去。
總歸她如今當了他的皇后,餘生可是打算在這周宮裡享福的,她做個甩手掌櫃就好,蠱蟲什麼的,還是交給君天瀾去弄好了。
少女撐著紙傘來到宮苑裡,烏青色木屐緩緩停在那叢臨近枯萎的白芍藥前。
她垂眸,紙傘下意識向白芍藥傾斜。
冰涼的秋雨,順著木質傘沿滑落。
恰在天地寂靜時,一道蒼老的嗓音,慢悠悠自少女背後響起:
“曾經率領百萬鐵騎橫渡狹海侵襲中原,險些一統天下的大魏女帝,竟也有這般憐花惜花的小女兒情節嗎?”
“時光凋零,花如人,亦有痛感。我惜花,不過是感嘆歲月易老,期望在我老去之時,也有人這般惜我。”
沈妙言慢慢轉過身,注視著陳嬤嬤,唇角笑容甜兮,“陳嬤嬤今兒倒是好興致,怎的離開了教坊司,來我正陽宮?莫不是想通了,想把那百媚生獻給本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