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某處荒僻的院落。
屋簷下襬著把褪漆的酸棗木大椅,身著墨色錦袍的男人端坐在上面,靜靜聆聽滿院落雨。
簷下的殘破宮燈隱約照出庭院裡及膝高的荒草,它們從地磚縫隙裡生出來,儘管嬌嫩羸弱,卻在努力了這麼多年後,終於在那些堅硬的地磚上鑽出無數裂縫,從而獲得更多的生長空間。
世間剛柔相剋,嬌嫩的荒草,憑著旺盛的生命力,也能戰勝地磚的阻攔,鑽出地面,見一見陽光,見一見雨露。
他伸出手,接住那些冰涼的雨絲,鳳眸在光影中晦暗不明。
宮燈搖曳,使他的面容變得明明暗暗。
從被關進這院落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想,他到底輸在哪裡了呢?
如今朝中支持他的人不在少數,若論外援,整個大周的南方子民都站在他這邊,足以與君舒影的草原抗衡。
修長的眼睫遮住了瞳眸裡的諷刺,他放在膝上的手忍不住地收緊,是那個人吧?
他從一開始就輸了,輸在了那個人的態度上。
他是皇帝啊,他經營朝堂多年,他甚至賭上性命,也要幫他最喜歡的兒子一把。
而他哪裡及得過呢,他哪裡是他父親的對手呢?
縱便敵得過,可他能下得去手嗎?
他能狠心到,對生身父親下手嗎?!
心軟啊,這真不是個好東西。
男人冷諷地拎起腳邊的酒瓶,仰頭朝口中灌去。
台階下都是摔碎的空瓶,可見他被關進來之後,喝了多少酒。
院門「吱呀」一聲打開,守宗人府的大太監王德領著兩名小太監進來,笑眯眯的:「喲,殿下興致真好,這淒風苦雨的,竟又喝上了!奴才怕殿下酒水不夠,又給殿下送了十幾瓶好酒進來,殿下嘗嘗鮮。」
說著,那兩名小太監將竹籃放到屋簷下,王德一甩拂塵,笑道:「這裡清苦,殿下到底是皇上的骨肉,皇上也心疼殿下哩!這不,不僅允准奴才給殿下送酒,還特地遣了兩名美人過來照顧殿下。」
話音落地,兩名撐傘的窈窕美人一同跨進庭院,聲音宛如黃鶯出谷:「奴婢見過殿下。」
王德暗暗細觀君天瀾的面色,見他面無表情,也沒說要將人趕走,於是暗暗鬆了口氣,告辭後去乾元宮覆命了。
庭院的門重又被鎖上。
兩名美人對視一眼,走上前去,一人持杯,一人斟酒,柔聲軟語道:「殿下喝了這瓶,便進屋歇著吧?奴婢等伺候殿下就寢。」
君天瀾盯著她們遞來的酒盞,眼中諷刺更甚。
若是普通人被關進這裡,失意之下,必然沉湎酒色以期忘記痛苦。
長期下去,身體被酒色掏空,鬥志全無,便是再放出去,那也是板上魚肉,任人刀俎。
乾元宮那位,專門給他準備了美酒佳人,傳出去外人只道皇帝對存了謀逆之心的兒子仍舊給予這般待遇,當真是心地仁慈。
可誰知道,他其實安了這樣狠的心思?
「殿下?」兩名美人見他不動,不由將酒盞朝他跟前又湊近了些。
明明滅滅的紅色宮燈光暈中,君天瀾勾起唇角:「那人叫你們過來,伺候本宮?」
兩人對視一眼,用眼睫遮掩住瞳眸裡的算計,嬌笑著點頭:「正是呢!」
說著,同時伸手,試圖去摸君天瀾的衣帶。
可尚還未觸碰到,君天瀾雙掌輕描淡寫地握住兩人的脖頸。
詭異的骨頭碎裂聲,在風雨中響起。
他鬆開手,兩個女人仍舊保持著媚笑,頭顱卻扭曲成不可思議的弧度,趴在地上,再也不可能站起來。
他起身,嫌惡地用酒水澆洗過雙手,轉身進了屋子。
翌日,天空放晴。
沈妙言揉了揉眼睛,回頭望了眼依舊緊閉的府門,繼而起身活動了下,趴到門上,面頰貼著朱門,無聊地拿手指去繞那青銅門環。
繞了會兒,她開始將門環敲得「砰砰」作響。
侍女打開門,見又是她,忍不住蹙眉:「你怎麼還不走?!」
「這位姑姑,大長公主可回來了?」沈妙言朝府中探頭探腦。
那侍女惱她,一把將她推開:「去去去,都說了我們公主要十天半月才能回來!你過陣子再來吧!」
「可是——」
沈妙言話未說完,那人便將府門合上。
小姑娘躊躇片刻,朝四周望望,覺得不能再這般坐以待斃了。
日落月升。
沈妙言挽起袖子,在大長公主府外轉了一圈兒,終於給她在後院圍牆底下逮到個破綻:草木掩映後,那圍牆根底下有個狗洞,約莫是被人忘記了,草長得老高都還沒堵上。
她跪坐下去,將草拔掉,小心翼翼地鑽了進去。
寢屋內,那名大丫鬟服侍君若欣上床就寢,笑道:「公主這回可看錯人了,那沈姑娘,天色暗下來時就離開了府門,想來是另尋辦法去了。」
「她走了?」君若欣身著白綢上衫和胡青色繡邊闊腿褲,一邊掀開被縟上床,一邊驚訝地問道。
「是呢。」
君若欣在燈下挑眉凝神,旋即一笑:「罷了,朝野之事,本宮本就不該插手。」
她躺下去,侍女剛為她滅了一盞燈火,外面忽然響起嘈雜聲:「什麼人在那裡!快出來!」
守在外面的侍女一同叫嚷起來,君若欣偏頭望向門外,聽見一個清越的聲音在其中高喊出聲:「大長公主,民女有要事告知公主!公主若不讓民女進去,大周危矣!」
正滅燈的侍女一怔,君若欣在床上笑道:「瞧瞧,明明是來求人的,卻說什麼大周危矣。生了這麼一張伶俐嘴,怪不得本宮那侄兒喜歡她。」
「那……公主見是不見?」侍女問道。
「請她進來。這等有趣的姑娘,鎬京城可是少見的。」
沈妙言被放進來時,滿身狼狽,卻「噗通」一聲,乾脆利落地朝君若欣跪下:「大長公主在上,民女乃是太子府中的一名侍女,有要事告知公主,此事與山河社稷有關,還望公主屏退左右!」
她說著,悄悄拿餘光去打量君若欣,見她生得慈藹,心中稍稍有了些把握。
「玉鳴是本宮身邊人,你有話,但說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