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呼嘯而過。
顧嫻與君烈從半空中雙雙墜落。
君烈盯著她已不再年輕的容顏,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問題,他用這皇宮,困了她多少年呢?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還是……
一生?
那就,困她一生吧。
他緊緊抱住她,血色鳳眸中滿是癲狂,卻輕柔地在她耳畔呢喃出聲:「阿嫻,咱們都回不去了……一起死吧,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兒……只是,只是下輩子,可別再遇上我……」
顧嫻的眼淚噴湧而出。
她的聲音幾近嘶啞:「可是……十一哥哥,我想活下去啊……」
她獨自在這吃人的皇宮中苦苦支撐,只因為她相信那個人一定會回來。
她從青蔥少女變成兩個孩子的母親,她一直在等,她從未放棄。
她甚至,即將看到她的孫兒了……
她終於等到了他……
可她卻要死了……
「十一哥哥,我想……活下去……」
再沒有什麼念頭,比活下去還要熱切。
君烈呆呆盯著她淚流滿面的模樣,耳畔縈繞著她一聲又一聲「十一哥哥」。
她有多少年沒有叫過他十一哥哥了?
年少時的記憶,猶如洪水來襲。
那些柔軟的、隱秘的、溫暖的記憶……
終於,令男人冷硬的心臟,化為繞指柔腸。
他忽然拼盡力氣,把顧嫻推了上去。
君焰正不顧一切地奔下來搶奪顧嫻,看見他的動作,微微愣住。
他一手抱住顧嫻,一手緊緊扣住窗櫺,低頭的剎那,看見那個即將落地的男人,做出「好好活著」的口型。
說完這四個字,他就在堅硬的地面,綻放成了一朵血花。
夏日的風,帶著幾分灼熱。
君焰有些茫然地望向這座華麗端嚴的皇宮,再沒有什麼時候,比此時更覺得這皇宮像一座吃人的野獸了。
他帶著顧嫻重新進了聽雲閣,幫她仔細檢查了一番傷口,柔聲道:「他下手還是有分寸的,都是些不嚴重的外傷,修養些時日,就沒有大礙了。」
顧嫻微微頷首,輕輕抱住他的勁腰,眼淚不自覺地往下淌落,「這些年,我好想你……」
君焰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唇角的溫柔,彷彿三月裡融化的春水。
顧嫻想起什麼,忽然抬頭,好奇問道:「除夕宮宴前,我曾在坤寧宮的琉璃窗外看見你的身影,當初我以為那是幻覺,莫非當時那個影子,真的是你?」
君焰笑得溫柔,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替她拂拭去眼淚,「自然。」
顧嫻握住他的手腕,忍不住重重咬了口他的手臂,「那你當時你為什麼不出來見我?!一晃神就不見了!」
君焰低低笑出聲,輕柔地為她把一縷白髮藏到耳後,「咱們出宮。」
「出宮?」
男人低頭凝視她的容顏,聲音堅定:「嗯,我帶你出宮。」
顧嫻沒有問出宮以後他們去哪兒,也沒有問該如何出去,只全身心地信賴著這個男人,彷彿出嫁的新娘般含著幾分羞澀,與他十指相扣,緩緩步出聽雲閣。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可憐白髮生。
……
半個時辰後,身著華服的蕭豔,在宮女們的簇擁下,出現在了聽雲閣外。
她靜靜望著那攤血肉模糊的屍體,過了好半晌,才垂下眼簾,「昭告天下,皇上駕崩。」
她的聲音游離於往日裡的慵懶嫵媚之外,帶著些沙啞,彷彿就快要哭了。
不過一時半刻,太醫院的人過來檢查屍體。
她望著那雙仍然睜著的鳳眸,緩步上前,輕輕為他闔上眼。
在屍體被抬走的時候,她仰起頭,閉上眼。
睫毛顫抖得厲害,她仍然記得,當年她才七八歲,與小姐妹落了單,想去宮學聽課,向一名太監問路,那太監卻七拐八繞,故意想佔她便宜。
她急得快要哭了時,那個像狼崽子一般的小少年,猛地從草叢中撲出來,把那個太監狠狠摁在地上揍。
當時他的眼神很凶,可她卻覺得他好厲害。
有時候打動少女心,並不需要什麼金銀珠寶,而僅僅是一份保護,就已足夠。
淚水從睫毛縫隙滑落,明明是六宮專寵、豔絕天下的皇妃,卻在此刻哭得像個孩童。
她抬起手背,胡亂擦拭去淚珠,「你說仰起頭閉起眼睛就不會流淚,可我還是流淚了……你說讓女人哭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可你卻讓我哭了……嫁給你做側妃時,那夜你弄疼我,我哭得厲害,你說從今往後我所有的眼淚都由你來擦,可你再也不能幫我擦眼淚……」
偌大的皇宮中,響起皇帝駕崩時的鐘聲,驚飛了無數鳥兒。
朱牆黃瓦的宮廷,對外人而言奢華端嚴,可對身處其中的人而言,卻與牢籠沒有什麼兩樣。
天空不知不覺落了雨,四周起了白茫茫的雨霧。
蕭貴妃默默仰望天空,雨水和淚水,靜靜陪伴著她的悲傷。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
半個月後,君烈駕崩的消息,傳至天下。
大週一時間群龍無首,再加上君天瀾和君舒影的內戰,越發顯得大周宛如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魏國和草原皆都蠢蠢欲動,天下局勢,在這個夏日,莫名緊張起來。
沈妙言得到消息時,正在寢屋中研究兵法。
她聽夜凜說了這個事兒,立即扔掉兵書,朝君天瀾的書房奔去。
書房中安安靜靜,她推開門,只見房中帷幕低垂,那個男人端坐在書案後,光線太暗,看不見他的表情。
她緩緩走過去,「四哥?」
君天瀾朝她伸出一隻手。
沈妙言反握住他的手,溫柔地抱住他。
「原以為我恨他,可是在聽到他駕崩的消息時,我並不快樂。」他低沉沙啞地開口,「過去我與他爭鬥,與他挑釁,也被他懲罰,被他算計……可無論如何,那個時候,他都還活著……我都還有希望,與他冰釋前嫌……」
沈妙言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滴落在她的脖頸間。
男人的聲音放得很輕:「妙妙,我沒有爹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