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多慢慢地收回劍,給人的感覺不像是在戰陣之上廝殺,倒像是歸鄉的劍客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心愛的佩劍塵封起來,他與羅瓦克交錯而過,緩步向前,每前進一步,則都有一重幻影與他相疊,每一重幻影彷彿都施展著一種不同的劍術,埃魯因的軍用劍術,又帶著瑪達拉劍術那種冷酷與狠辣,有時又彷佛是法恩贊人的大開大合,格雷修斯騎士的白夜之劍,有時候又是克魯茲人的劍術,古樸而純正的騎士劍術,但羅瓦克沒有看清其中的任何一種。
擊中他的是最簡單的一劍,他自以為自己已經避開的那一劍,那一劍重重地斬在他的胸甲之下,鮮血漫流而出,他的水之要素甚至還沒來得及發揮出任何作用,就早已支離破碎,他在最後那一刻看到無數銀色的法則之線隨著對方緩慢的收劍動作從自己身前劃過,帶起無數鎧甲的碎片,彷如無數閃耀的光斑,星星點點地歸於塵土。
羅瓦克張了張口,彷彿是想要從胸腔中喊出這句話來:「最上級要素,……空間之劍!」但他最終沒發出任何聲音,直接雙膝跪地,然後重重地倒在地上。
布蘭多將劍上的鮮血輕輕一掃,使之化作無數玫瑰紅色的珠子飛灑成一輪弦月,瓦礫之上煙塵正在消散,他好像是踏著煙雲而行,伯爵大衣的下擺隨著崇山之間的凜冽寒風飛舞,他抬起頭來,距離帝國的地行龍騎士團距離剛好是一條城門通道的距離。帝國騎士正在整隊,號角聲嗚嗚吹響,他們彷彿在喊著一種古怪的號令,前排的地行龍騎士開始緩步向前,地面微微震動著,長槍如林徐行,旗幟浮動似火紅的海面,銀閃閃的盔甲,前後升降交錯著,布蘭多聽到他們的口令聲,然後長槍一排排放平,形成一束指向他,交集的線條。
騎士們奔騰了起來。
起伏的長槍,形同黑色的波浪。
然而那一刻布蘭多腦子裡想到的卻是茜,他默默地看著這些騎士,心中彷彿有一個聲音答道——聽到了麼,茜,無論那位女皇陛下告訴你什麼,這都將是冷杉領主的答复。布蘭多逐漸加快了步伐,而騎士們也開始進入衝刺階段,雙方在剎那之間交錯,但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自動將帝國騎士從中分開,布蘭多從中穿行而過,他每前進一步,身後就留下一道殘影,每一道殘影都舉起劍架住一名騎士手中的長槍,然後將一名騎士連人帶地行龍一起甩飛出去。
他前進十步,騎士團的正面鋒矢已經完全崩潰。
騎士們摔得東倒西歪、一片狼藉。
「原來這……這就是劍聖……」公爵千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只覺得腦子裡面那些通常的世界觀這一刻已經徹底顛覆,滿腦子喋喋不休、嗡嗡作響的聲音但到了嘴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事情的發展彷彿從一開始就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她不知道布蘭多想幹什麼,不像是僅僅是為了賭一口氣,或者說年輕氣盛,對方所做的這一切顯然是早有預謀的,可以她的想法根本猜不出對方為什麼要這麼做。
是為了一位被帝國劫走的屬下?不,她根本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除非他是真正的瘋子。
但不幸的是,她覺得最不可思議的一種設想,偏偏可能最接近真相。
而在他身邊,那位球狀的先生早就嚇傻了,直接癱軟在了地上。
戈蘭—埃爾森大公的小公主緊緊地抓著自己乳母的手,膽戰心驚地問道:「艾爾莎媽媽,伯爵大人他是這是在挑起一場戰爭嗎?」
那年輕的乳母臉色慘白,哆哆嗦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她看來,這顯然就已經是一場戰爭了。
灰劍聖梅菲斯特曾經在奧勒爾以一敵千,以已一劍,讓帝國人徹底膽寒,甚至皇帝陛下不得不出動兩大騎士團、三位劍聖加以圍剿,但即使如此,他仍舊安然離開。
但此刻布蘭多所做的,不過是同樣的事情,開化要素級強者在戰場之上的攻擊力是無可匹敵的,雖然仍舊無法做到以一人之力對抗真正的軍團,但區區一百名地行龍騎士對他來說,還不是太大的問題。帝國騎士們在第一波攻擊受挫之後,立刻開始調整戰術,試圖將他團團包圍,依仗數量的優勢盡量壓制他施展的空間,通常來說,這是對抗要素階強者最有效的手段。
但那也只是通常來說。
布蘭多向前踏出最後一步,這一步彷彿跨越的已經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距離,一步百米,彷彿他後腳才剛剛離地,前腳就已經來到騎士團合圍的最遠角,那地行龍騎士根本沒反應過來,看到自己面前的空間微微一閃,一道璀璨耀眼的銀華已從中揮灑而出。然後他就連人帶鞍一起從地行龍背上飛了出去。
布蘭多一劍即出,殘影未消,但人又已經出現在另外一個方向,然後又是一道銀華,一名騎士斜飛而出。
彷彿頃刻之間,騎士們逐漸縮小的包圍圈之中同時出現了十數個布蘭多。
殘影依次出現,然後又依次消失,最後只剩下一個,布蘭多孤身一人杵劍佇立於帝國騎士的包圍圈之中,以他為中心四周一圈,所有地行龍上再沒有一名騎士,而更遠一些,外圍的帝國騎士們早已嚇呆了。
他們並不是沒見過劍聖——
帝國有許多劍聖,四名軍團中就有兩位劍聖,聖殿中也有七位劍聖,還不包括哪些零落於外傳說之中的劍聖,在一個世紀之前,帝國那個時代更是擁有兩位現在早已成為傳奇故事的極之劍聖,但可是,他們所知的劍聖之中,從沒有一位,擁有如此詭異的劍術。布蘭多彈了彈黑色呢絨衣袖上的灰塵,抬起頭看著這些包圍住自己的騎士們,心想自己表演得應該還不差,不過還遠遠不夠。
他必須一戰成名,讓所有人都不敢輕忽他的存在,讓克魯茲人明白,他是達魯斯的孫子,聯軍元帥的繼承人,而埃魯因人——亦是聖戰不可或缺的力量,他相信,那位白銀女王會好好考慮這一點。
他舉起左手,巴哈姆特的祝福在日光之下銀光閃閃。
但無數銀色的法則之線已經從布蘭多身邊升起,它們交織著,就像銀色的網絡一樣瞬間擴散向整個甕城,而它所過之處,彷彿一股無形的衝擊波掠過整個騎士團;布蘭多輕輕將手一握,整個地行龍騎士團,所有上百名白銀階的騎士們立刻離地而起,彷彿受到了反重力法術的影響,他們驚恐地尖叫著,掙扎著,但無濟於事,布蘭多輕輕將他們一推,所有騎士連帶地行龍就一起被分開了出去,像是被一隻富有魔力的手打亂順序然後又重新整理一般,整個廣場中央瞬間空曠了下來,而騎士與地行龍們都一一被固定在四面八方的半空之中。
布蘭多面前只剩一人。
一位女士,滿面皺紋,身披帝國的紅色戰袍,手持長劍,身邊浮動著一層火紅色的法則之線,靜靜地看著他。
「凡娜女士。」布蘭多彷彿早料到她在這裡,禮貌地問候道。
「我認識你。」女劍士用充滿了滄桑的語氣答道:「你是劍聖達魯斯的孫子,如果你是要為你祖父,何必至於如此,你一意孤行,會將許多無辜的人捲入戰火,你明白麼,帝國不可能容忍這樣的挑釁。」
布蘭多這些看著這位年長的女士,在聖戰之中,她曾經擔任過自己祖父的副官,黑劍壁壘三位劍聖之中,以她最為年長,也最為強大。她名為白影,但卻是金炎劍聖中最強一人,但他還是搖了搖頭。
「我祖父與帝國之間恩怨,如果有必要,另待解決,」他緩聲答道:「但今天這一個教訓,只是為了教育帝國某些狂妄自大之輩一個道理,炎之聖殿的教義之上從未寫過誰比誰更高人一等,歷史上或許曾有這樣的帝國,只是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凡娜女士,敏爾人今天又在何方?吉爾特大帝與三位賢者又是為何而戰?」
凡娜看著他,彷彿絲毫不為語言所動,她只搖了搖頭:「為此你就要發動一場戰爭,好叫人正視埃魯因人?伯爵先生,這樣的榮譽,對於那些戰死的士兵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我想你應當會明白這一點,九鳳古語:為上者,不怒而興兵。」
「這裡沒有戰爭,凡娜女士。」布蘭多答道。
「你在自欺欺人人麼?」
「這裡只有一場爭執,凡娜女士。既然你們克魯茲人認為埃魯因沒有資格接受來自於你們的尊敬,那麼我就要用實力來糾正你們這個觀點,歷史上有人也曾經這麼對待我的祖父,你猜那是誰?」布蘭多答道。
凡娜臉色微微一變:「黑鴉公國,你是說——」
布蘭多打斷她:「我很高興你能記起這一點,凡娜女士,我在這裡重新再回答一次你們這個問題——我是埃魯因使節團團長,我為我的王國,我的衛隊的榮耀而戰,聖殿先古的典籍上寫下這個規則,神聖而不容違背,既然你們克魯茲人向我的衛隊的榮耀發起了挑戰,就像黑鴉公國的衛隊當年挑釁我的祖父一樣,那麼你們就應當已經做好了準備對吧?」
「等等,你這是強盜的邏輯,我們是——」白影女士臉都黑了,她趕忙解釋道,但她第二次被布蘭多蠻橫無理地打斷了。
「沒有人規定克魯茲人可以超然物外,對吧?」
「這個……」
好像是。
可是。
年長的女士眼中射出憤怒的光芒,她忍不住一字一頓地答道:「難道你認為憑藉你小小的衛隊就能壓服羅哲裡亞人的邊境軍團,我告訴你,這不可能,伯爵先生!如果因為你一己之私而讓黑劍壁壘克魯茲人與埃魯因人互相廝殺,血流成河,帝國是不會容忍你這樣的狡辯的,而你的王國,想必也不會接受這樣的說辭!」
「是的,」布蘭多答道:「至少與你們在阿爾喀什山的所作所為相比,我還沒有冷血到可以模視生死,因此我要的只是讓某些人低下那不可一世的頭顱,而不是要了他們的命。」
「天真,痴心妄想!」凡娜舉起劍答道:「帝國人寧願死,也絕不會低頭。抬起頭看看天空吧,伯爵大人,你的能耐還沒有大到可以強迫讓我們屈服的地步,你見過兩頭實力相當的猛獸互相搏殺的場景嗎,達魯斯的孫子,如果我是你,就應當乘還沒有造成不可收拾的後果之前,命令你的手下立刻停止任何攻擊的行為。」
布蘭多卻搖了搖頭:「這正是我要對你說的話,棄劍投降吧,凡娜女士,這不是作了敵人俘虜,不過是向盟友認個錯罷了。何況你的抵抗是沒有意義的,如果我是你的話,就會抬頭看看天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凡娜微微一怔。
她有些迷惑地抬起頭來。
但在她不遠處,艾弗拉姆與公爵千金早已看著天空中呆若木雞。
……
帝國的巫師如同星星點點起伏的塵埃一樣漂浮在黑劍壁壘的城牆之上,要塞上空,黑色的符文石像鬼的攻擊與來自帝國的反擊正你來我往,激烈地交錯著。
他們眼看就要漸漸扳回了局勢,留下的兩百頭石像鬼在密集的火力打擊之下很難靠近城牆,而漸漸的,它們也逐漸開始有了傷亡。帝國軍的士兵們幾乎忍不住要歡呼起來,雖然他們還不了解後面要塞內的戰鬥究竟進行得怎樣了,但至少在城頭上,他們已經要取得勝利,只要敵人無法登上城牆,那麼勝利的天平的傾斜也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
但這一切只持續到那個年輕的巫師出現之前。
艾弗拉姆心驚膽戰地看著這場突如其來的戰爭,在他身邊艾柯和那位來自於雅尼拉甦的士官先生早就上馬去了後面,準備跟梅蒂莎去救下那些難民,而對於他來說,彷彿滿腦子只想著怎麼收場——不,應當說是根本沒法子收場了,這位該死的伯爵大人竟然忽然突襲了帝國人的要塞,這是放在那裡都說不過去的事情,他幾乎可以想像帝國的皇帝陛下在得到這個消息之後會有多麼暴怒。
何況在他潛意識之中,也認為這場偷襲戰恐怕多半是要打輸的。
他看到在帝國的巫師們的幫助之下,帝國的城牆衛隊正在大佔上風,而這位伯爵大人卻還在和地行龍騎士廝殺,他竟然派了一位年輕的巫師去處理城牆上的戰鬥,可一個年輕人又能起什麼作用呢,巫師的知識與智慧是在時間的長河中積累的,在艾弗拉姆的想像之中,那些真正的巫師都應當像是他在卡拉蘇見過的那些,鬍子一直拖到地上的老學究那樣兒的存在。
不過夏爾這個名字,似乎倒是有些耳熟。
他忍不住用餘光去瞥著那人。
但這一瞥之下,他就再也移不開目光了。
夏爾正緩緩升上天空,身上的巫師長袍鼓動不已,衣袂在寒風之中飄飛——而隨著他的到來,整個戰場之上所有的巫師都下意識地感到一種心悸的感覺從心底升起,在一個紀元之前,魔法的火焰第一次被點燃了,一位睿智的存在,將這個從未存在過的法則傳授給了所有的白銀與黑鐵之民——彷彿在那之前,沒有人明白法則魔法與元素魔法究竟來源於何,它既不同於神術,也不同於女巫們的符文法術——然而從那一刻起,它就降生於這個世界之上,並塑造起一個偉大的文明。
魔法,究竟來源於何?
或許只有一個人可以解答這個問題。
那就是圖門——
但此時此刻,所有巫師都感受到了那種同根同源的力量,彷彿一個來自於上古的聲音,正在呼喚著他的子民,那種來自於心靈深處的戰栗,足以讓所有人為之震撼。
夏爾正在與那個未知的存在應答著。
「銀杖法師,請求旅法師權限。」
「權限,已授予。」
年輕的巫師輕輕地拂動長袍,眼中閃動著銀色的火焰,他的視線掃過整個戰場,忍不住用一種古怪的語氣答道:「原來,這就是旅法師的力量——」
「原來,這就是法則的源泉。」
他舉起一隻手指。
「以智慧的書卷,法則,流動的風和淺海的名義,展示法則之三——以太之龍。」
「每時每刻,能量總是在切換著形態,它席捲奔馳,川流不息——」
數千年前,敏爾平原南面的信奉太陽的民族發努爾人曾經見過那種幻境一般的巨龍遷徙的場景,它們碧藍如海,席捲天空。
數千年後,克魯茲人重新目睹這一幕壯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