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是康熙交代下來的事,四貝勒胤禛總能一絲不苟的完成,領戶部差遣這些年,他險些逼死全體官員,戶部尚書見著他也只恨不能繞道走。誰能想到呢,這廝都作為欽差大臣去四川了,還不忘記關心他們。
賑災工作既瑣碎又繁雜,胤禛卻很耐得住,事無巨細都要親自經手,生怕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哪怕再忙,每隔三日他會發回奏本,回稟賑災進度叫京中放心,同時傳達對康熙的掛念,願他龍體安康,又請他多包容永和宮那頭。
永和宮啊……
康熙覺得他到今天才看清楚烏嬪其人。
從前這二十多年,他就寵了那麼個顱內有疾的潑婦。
降了位份撤了封號非但沒讓她反省,永和宮那頭怨氣比先前更重,聽說她如今酷愛摔瓷器聽響,每日能換幾套新的,康熙忍無可忍,叫內務府給德妃送了套銅器去。
這些事,莫說康熙,妃嬪甚至皇子都有耳聞,十四阿哥近來度日如年,人家說個悄悄話他就感覺是在議論自個兒,人家笑一聲他覺得是被嘲諷了。
因為心有不平,就會多想。
他不懂為什麼太子能投胎到元後腹中,老九有個寵冠后宮的額娘,就連老十……他額娘是命短,生前也有貴妃之尊。到自己這兒,母族是包衣世家,做的淨是伺候人的活,額娘進宮是作為宮女伺候皇阿瑪,靠那張臉和柔順的性子爬床上位,與惠宜榮同為四妃。
胤禎不想去計較烏雅家的出身,他就想不通一點。
額娘既然能糊弄皇阿瑪二十多年,頭頂“德”這個封號,為什麼不裝一輩子?
出了這回事,看笑話的真不少,那些從前被壓一頭的,瞧他落難就神清氣爽。還有些人純粹是同情,同情他攤上這麼個能拖後腿的親娘,烏嬪如今的處境,還不如讓八福晉拖累落了胎的貴人高氏。
要說學問或者騎射,十四阿哥都不差,他近來卻頻頻出錯,很難專心。
這事傳到康熙耳中,心疼也有,更多的是歎氣。
沒人生來就十全十美,哪怕他八歲登基,也讓輔政大臣轄制很多年,從登基到親政,到後來徹底掌控朝堂……這條路康熙走得非常艱難。同他當初的處境相比,老十四這點磨難也擔不起,豈敢委以重任?
倒是老四,聽聞后宮震盪烏嬪失寵,他還能堅守本心,倒是個成大事的人。
康熙原就盤算著讓他輔佐太子,如今更堅定了這個想法。
老四心眼實手段狠,就說追債這回事,旁人都不敢接,他敢!這性子,做實事可,為君不可。太子生性仁慈,文治武功不在話下,弱點在於心軟,日後恐叫母族妻族牽制,合該替他安排一個能下決斷的人。
十四阿哥怕是想也沒想到,康熙借事測了這些兒子,他聽說永和宮還不消停,就去乾清宮相求,說想見額娘。
康熙推崇孝道,遂允。
他從乾清宮出來,立刻就去了永和宮,進去之後噗通跪在親娘面前。
“就當兒子求您,別鬧了。”
烏嬪私心很重,對老十四這個兒子的確是疼入骨血,別人來勸她聽不進去,十四去了一趟,她就消停了好些天。雖然是這樣,這日子對十四來說還是煎熬。
三十八年還沒過,皇帝如今身強體健,太子儲君之位坐得極穩,在明處爭的只有直郡王,暗地裡老八動了心思,可惜連番受挫,老十四也是有想法的,他想大婚都還得再等幾年,人還小,沒有施展的空間……原本指望額娘加把勁兒,再往上升一升,做個貴妃也好,這樣能壓死好些兄弟,結果烏雅氏不升反降,這對老十四來說無異於天打雷劈。
他這陣子恍恍惚惚,胤禩抓住機會套了波近乎,兩人倒是越走越近,十四在康熙跟前都誇老八好。
不止十四,朝臣也說八阿哥賢,人品上佳。
康熙倒沒看出什麼好來,只覺得他心思深沉,算計太多。
胤禩在工部都有三年,畏首畏尾,行事溫吞,倒是無過,卻也沒什麼功勞……不比老九,才大半年時間,戰車的圖紙改過好幾遍,初步定型。他前些日子還來了一趟,說憑空想像無異於紙上談兵,純粹浪費時間,他準備做出來試試,發現問題再改。
同樣是在工部,老八做了什麼?他坐在部裡喝茶,與大臣們親切往來,遇上事提點兩句,等完成之後白蹭功勞。當然他的提點也很重要,康熙冷眼看著卻覺得他沒幹好事,致力於結黨營私。
十四又一次提到老八,大概是說烏嬪如今禁足在永和宮內,胤禛人在蜀地,他跟前連個能說得上話的人都沒有,唯獨八哥,幾番關懷。
他只差沒說“得此兄長,三生有幸”,這意思康熙聽出來了。
不僅是誇老八,還有埋怨老四的意思,康熙聽過沒說什麼,只是關懷了一番,待老十四走後,他就翻了良貴人的綠頭牌。
當晚囫圇睡了一覺,第二日聖旨就去到延禧宮,康熙狠狠誇了良貴人衛氏,說她持躬淑善,克嫻於禮……拉拉雜雜一大堆好話,然後冊封她為良妃,賜居永壽宮主位,賜金印金冊,擇吉日行封妃大典。
包括惠妃在內,延禧宮上下都在院裡跪著,才聽了個開頭就感覺不妙,得知衛氏封妃,同居側殿庶妃咬碎了一口銀牙,惠妃早先就斷了爭寵的念頭,滿心指望老大爭回體面,卻不代表她能平心靜氣接受這事。
衛氏和老八就是兩條咬人的狗,瞧她悶不吭聲的,能耐倒是不小。這就封妃搬去永壽宮了,但願她真能永壽,別像前朝的孝穆皇后,暴斃在永壽宮裡,至今不明死因。
看看直郡王胤褆就能知道惠妃是什麼性子,衛氏封妃之前在延禧宮偏殿住了二十年有多,惠妃的確是不怎麼待見她,捫心自問沒做缺德事,對老八談不上多好,卻比德妃對老四的態度強多了。
胤褆還經常提點胤禩幾句,他說話做事都糙,胤禩聽著不以為然倒是真的。
說是受教,其實屈辱更多,胤禩覺得他從小就苦,蓋因額娘出身太低。
衛氏是辛者庫出身,她祖上在天聰年間歸順過來,是正經編入。嚴格說起來,衛氏和烏雅氏出身相當,都是八旗包衣,娘家人在內務府做管事,她倆在宮裡過的日子卻是天上地下大不同。
看烏雅氏落難,胤禩心裡是有些痛快的,他覺得合該如此,烏嬪母子也該嘗嘗他吃過的苦,老十四從前多瀟灑恣意,如今呢?不也得夾起尾巴做人。
胤禩去關懷胤禎存的是拉攏的心思,他早先討好老九老十失敗,至今沒有盟友,做事難免拘束。同十四拉近關係雖然暫時沒法獲利,再等幾年,等他大婚領了差遣就能有個幫襯的人。十四在騎射上很有天分,學問也不差,皇阿瑪總不會虧待他,加上烏嬪破了相,說是神仙難救,他篤定沒了指望總得找個兄弟支持,搏一搏從龍之功。
這麼想,對十四再好都不虧,如今投入的本錢往後總能收回。
胤禩的心思未必沒人知曉,他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旁人樂得看笑話,誰想康熙會插一手?
越級晉升多大的體面,可這真是好事?
德妃降成烏嬪之後,嬪位上那幾個就暗地裡較起勁兒來,都想頂上去補缺。她們謀劃了很多,甚至準備去投靠三妃,以求支持。
尤其翊坤宮,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本來嘛,嬪位上誰晉升都不稀奇,衛氏越過他們,升做良妃……樂子就大了。
諸嬪能恨死她,這其中又以烏雅氏為甚,衛氏竟敢踩著她往上爬,豈有此理。
烏雅氏聽十四說起,說旁的兄弟都在看他笑話,唯獨胤禩待他特別真誠,照拂頗多。烏雅氏難得對老八母子心存善念,想著等她翻身之後定要報答一番,現在看來,好什麼好,那就是個爛心腸的,竟算計到她身上!良妃最好從今天起好好祈禱,祈禱能體面一輩子,千萬別敗了勢。
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看穿了一切,真相就是老八拿老十四作筏子,得了康熙青眼。
胤禟聽過忍不住想冷笑,皇阿瑪是什麼人?做事能沒有用意?
老八是熬出頭了,不用再去延禧宮看惠妃臉色,能光明正大去給良妃請安。
代價是同老大斷義同十四決裂。
皇阿瑪只是許出一個妃位,就拆了好幾個夥,更重要的是,如今四妃補齊,嬪位上的眾人就該消停了,后宮又能清淨些時候。
還有一點,八福晉郭絡羅氏從來看不起衛氏,她同惠妃還過得去,良妃那頭沒去請過幾次安。從前郭絡羅氏犯了事,上頭想處置她,胤禩就長跪不起為她求情。以後她沒法同良妃好好相處,胤禩還能幫她?
安郡王府雖然還有兩個在朝為官的,卻早沒了岳樂在世時的風光,最近半年更是連番受挫,老八想做什麼都指望不上他們。倒是母族衛家,在內務府還有些人,馬武改革內務府的時候對烏雅家毫無手軟,反而讓衛家沾了些便宜。
此消彼長之下,郭絡羅氏遲早玩死自己。
康熙早說過,讓老八別丟愛新覺羅家的臉,兄弟們也叫他別讓個婆娘騎在頭上屙屎撒尿……旁人怎麼說他都不聽,不聽沒關係,反正結果總會是一樣的。
胤禟生怕寶珠出了月子之後犯傻,把這些掰碎提過一嘴,叫她當樂子聽。
寶珠聽完瞅了胤禟好幾眼,說:“我額娘同宮裡幾位娘娘年歲差不多,她說早年的時候京中還挺亂的,我外祖手上有些權力,常有人想拉攏他,可我娘家和索綽羅氏那一支都堅定支持皇阿瑪,拉攏不成就容易攤上事。我外祖為了保護妻兒,總裝作很疼小妾的樣子,幾個媵妾幫外祖母擋過不少刀……說不準皇阿瑪也是一樣,聽說良妃娘娘容貌極好,男人不都是看臉的?”
對這個說法,胤禟很不以為然:“疼誰寵誰就要光明正大,藏著掖著憋不憋屈?”
其實寶珠也不贊同,是阿瑪說的,有本事的人活得瀟灑,沒本事一步三思量,做什麼都得算計清楚。她到是沒糾結這個,她讓阿壽趴自己身上,騰出一隻手來捏胤禟的耳朵。
胤禟握著她的手,屁股挪了挪,坐得更近些,這才笑眯眯說:“他們都看臉,喜新厭舊,爺看的是內在,我福晉最善良最大度最有內涵。”
寶珠剛還由著他摸摸蹭蹭,聽得這話一眼瞪去。
哪怕明擺著是誇,但她並不高興。
那話咋說的?
你可以不承認我的內涵,但你必須承認我長得美!
知道她在想什麼之後,胤禟笑得胃疼。
是是是,我福晉最美,冰肌玉骨國色天香。還是說點別的好了,胤禟想告訴她九貝勒府已經徹底建好,過完這個年就搬。寶珠先他一步開了口,抿唇說:“昨個兒我額娘進宮來,說董鄂七十給我阿瑪遞了話,表示下藥叫我早產的不是四哥府上的董鄂格格,咱們恐怕冤枉她了。”
胤禟原本不想說這個,怕寶珠多想,既然提起來了,也罷。
“哪怕不是董鄂氏下的手,她對你也是惡意,只是沒能耐做什麼罷了。”
這話有點意思,寶珠正經問道:“爺早先就知道?”
胤禟挑眉:“嫁禍得太明顯了。”
“我還真想知道她是誰。”
胤禟狀似無意的問:“知道了又如何?”
寶珠眯了眯眼:“她叫我早產,阿圓阿滿阿壽生下來丁點大,先天就比足月的弱很多。讓我知道她是誰,我要讓大哥套麻袋打斷她兒子的腿。”
有道理,就該打斷老十四的狗腿。
這麼想著,胤禟果斷賣了烏嬪:“她已經嘗到惡果了。”
寶珠很驚訝的樣子,雙眼睜大:“爺真知道她是誰?”
“是啊,就是時下正倒楣的烏嬪娘娘。”
……
寶珠愣了愣,回過神來眼眶都紅了,仿佛是要哭。
胤禟趕緊心肝寶貝的哄:“就知道不該說,是我不好,聽話啊,別再想了,她的苦日子還在後頭。”
他越是這麼說,寶珠就越氣悶:“就說怎麼那麼巧,老天爺處處同她過不去,結果竟然是這樣的!你們都知道只瞞著我,還叫我給她送藥!我就該送耗子藥去!”
胤禟摸摸鼻尖,想說現在補送也不晚,又怕寶珠當真,只得叫她安心養著,以後多的是機會。
宮裡消停了幾年,怕是又要熱鬧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