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報應啊!」那是這個老犯人的口頭禪,他總愛這樣說,尤其是晚飯後,那一段短暫的休息放風時間,他在院子的牆角處蹲下來,有煙,他會貪婪地吸上一口,沒有,他就舐著他那乾枯的、像是一種快要剝落的樹皮一樣的嘴唇,拖長聲音,說出那句話來。
也只有新來的犯人,才會在這時,用好奇的眼光望向他,以為他還有下文,可是,過一會,他開口了,還是那句話:「有報應啊──」
老犯人真的老,年紀老、資格老,他已經在監獄裏多久了?沒有人可以一下子說得上來,要到檔案室去查,才會有結果。不過,他這一輩子,再也不能離開監獄,那卻是可以肯定的事。
長刑期的犯人,在監獄中有特殊的地位,無期徒刑者尤然。一般,無期徒刑的犯人,很少和其他犯人在一起,可是老犯人不同,他看來一點也沒有攻擊性,也不參加獄中一切鈎心鬥角、駭人聽聞的爭執,他只是默默地遵守著監獄的規則,甚至一整天不說話,只是時不時,像是運用了全身每一個細胞所能發出來的力量,叫上一聲:「有報應啊」之外。
那一天,新來的獄警,在同事的陪同之下,深夜,巡視牢房,就聽到了那一下如同狼嗥一樣,蒼涼悲傷,令人寒毛直豎的叫聲:「有報應啊!」
新獄警用警棍敲著鐵柵:「安靜──」
老犯人喃喃地說了一句,新獄警還想發發威風,他的同事扯了他一下:「由他去,他剛進來的時候,不知給他吃了多少苦,也沒能打得服他!」
新獄警揚了揚眉:「為什麼要給他吃苦?」
舊獄警還沒有同答,老犯人滿是皺紋的臉,就自鐵柵後面露了出來,張大了口,吐出了渾濁的聲音:「因為我砍傷了你們的一個頭腦!砍得真……過癮,那烏龜以後不知道怎麼撒尿,哈哈!哈哈!」
笑聲在走廊裏迴旋,聽來悚然,各牢房中都有一陣騷然,許多人都調整了位置,想聽老犯人說下去,這是不常見的情形。
老犯人繼續著:「好多年前的事了!二十八年,對,二十八年,把那烏龜傷成那樣,判了二十年,值得,我早已下定決心,二十年出獄,還要再去砍他,這一回,非把他砍死不可!」
老犯人語調中的那股恨意,叫人渾身都起雞皮疙瘩,新獄警悶哼一聲:「那……人犯著你什麼了,你要那麼恨他?」
老犯人一字一頓:「拐走了我老婆。」
長長的走廊兩旁寂然,古人都有說過「殺父奪妻之恨」,還有什麼比這仇恨更深重的?
老犯人又乾笑了兩聲:「有報應啊!他拐我老婆,我砍到他變成廢人,我又判了二十年。他憑著勢力,叫人在監獄裏打我,說是要打得我每一根骨頭都斷……這也只好說是報應……後來他調走了,我這把骨頭,總算沒有每一根都斷,但斷過的,也有二三十根了!」
新獄警聽得倒抽一口涼氣,向他同事望去,同事聳了聳盾,這種事,古已有之,難以避免。
新獄警再望向老犯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來,用警棍指著他:「不對啊,二十八年前,你砍傷了人,判了二十年,你早該出去了,怎麼還留在這裏?」
老犯人緊抿著癟嘴,臉上的皺紋,在昏黃的燈光下,現出許多奇怪的陰氣來,一根鐵柵恰好在他臉中間,把他的臉,分成了兩半,看來更是怪異。
新獄警又問:「你是無期,是不是?後來又犯了什麼事,會變無期的?」
老犯人的癟嘴中吐出來的話相當駭人:「殺人。」
新獄警吸了一口氣,看著老犯人,很難想像他會殺人,他殺了誰?就是那個被他砍傷的人?
老犯人吞了一口口水:「九年前,我已經快安心出獄了,那天收工回來,前面走的是一個新來的犯人,我只看到他的背影,兩個獄警押著,在說話,一個說:『他爸爸做得那麼高,兒子卻成了犯人。』另一個說了一個名字:『對下層刻薄得很,也算是報應!』我一聽那名字,整個人就火辣辣,前面那人是那烏龜的兒子!那烏龜拐了我老婆,我不能殺他,也要殺他兒子!」
新獄警更駭然:「成功了?」
老犯人沉聲:「誰也防不到,突然成功了,死人到死還瞪著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背後襲擊他,那時,我呆住了!」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才又嗥叫了一聲:「有報應啊!」
新獄警催:「怎麼回事,」
老犯人聲調緩慢:「死的人年紀輕,和我自己年輕時的樣子,簡直一樣……烏龜拐了我老婆,一個月後我砍他,我不知道老婆逃走時已經有了,他的兒子?不是,那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走廊兩旁更是一片死寂,只有老犯人的叫聲,在來回衝撞,終於也靜了下來。
有報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