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愛思索,也愛畫畫。
或者說,他全部可以自主的時間,不是思索,就是畫畫。別以為只有在監獄中的犯人才是許多時間不能自主,所有的人,即使是最自由的,也必然有許多時間不能自主,例如必須為生活花時間去工作,等等。
他思索的時候,行動很怪,總是要抱著什麼,有時是枕頭,有時是被子,有時是一株樹,也有時是一塊石頭,有時,抱著一根電燈柱,也能怔怔想上半天。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可是都知道,他在想的事,一定令他十分痛苦,因為他總是眉心打著結,咬牙切齒,眼角會潤濕,呼吸急促,長噓短歎,雙眼發直。
監獄中傳說,誰要是見過他在發怔的時候笑一下的,準能立時出獄,重見天日?
那當然是傳說,但也有智力程度低的會相信,一當他發怔時,就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希望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笑容,就算不能立即出獄,只怕也可以碰上好運。不過,至今為止,還沒有人成功過。
他畫畫的時候也很怪,獄長特准他隨身攜帶畫具,因為他十分守規矩,在死刑改判無期的重刑犯人中,他最不叫獄警傷腦筋,所以才有了那樣的特准。他的畫具也十分簡單,一本中等大小的速寫簿,兩支鉛筆──一支粗一支細,一塊擦字的橡皮,放在一隻殘舊的文件袋之中,他要不是發怔思索,就會畫畫。
監獄中人人都看過他畫畫,他畫了又擦,擦了又畫,直到那張紙擦得不能落筆了,才撕去,在另一張紙上,又重複地畫了擦,擦了畫,專心一致之極。
他書的是什麼呢?初初看的人,不容易明白,看過幾次的人,不必看了知道,因為他永遠只畫一個內容──先畫兩道眉,不濃不淡,不彎不直,他畫得十分細,先用細的那枝鉛筆,一筆一筆地畫著,一筆不苟,再用粗的鉛筆,輕輕地塗,令那對眉看來有點朦朧。
他對那對眉毛的印象,一定深刻之極,每一次畫出來的,都一模一樣,而且一看就知道,那屬於女性的眉,有這樣均勻眉毛的女性,一定不會難看到哪裏去。
畫好眉之後,他就開始畫眼,眼自然在眉的下面,他畫眼,更怪,不是畫好了一隻再畫一隻,而是左一筆,右一筆,這樣子,眉下的一雙眼睛,就可以幾乎同時出現。
不論是第幾次,見過這對眼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吸一口氣──雖然只是一對眼,但簡直是活的!眼不大,也不小,有著鮮明的雙眼皮,他不知是有天生的藝術才能,還是畫得多了,工多藝熟,也許是由於他在書的時候,腦海中真的印有這樣一對動人的眼睛,所以,出現在紙上的那一對眼,眉梢眼角,滿是風情,眼珠像是在轉動,像是在說話,像是在傾訴心事,像是在孕育著天地間所有的生機。
雖然只是一雙眼,但如此能引起別人的暇思,自然也有人對他說:「這一張送給我吧!」
他從來沒有答應過,畫成了,他就對著這雙眼,怔怔地看,口唇顫動著,有時,當他茫然四顧,發現四周圍無人的時候,他會雙手揮著畫簿,發著抖,像是捧著世上最珍貴的物事,把紙望向自己,再低下頭去,在紙上(畫著那一雙眼睛處)輕吻著,看他那種近乎虔敬的神情,就像他在吻著的不是紙上畫著的眼睛,而真像是捧著一位女郎的俏臉,在親吻她的眼睛。
他那種動作,叫人看到過的次數並不多,只有那麼一兩次。但也足以使人傳他犯了相思病──他發怔的時候,一定在想一個女人,而這雙在他筆下活現出來的眼睛,自然也屬於那個女人所有。
當然也有人把這種「推理結果」去問過他,他從來也不回答。
不知道他根據什麼來決定,畫好了的眼睛,有時會留存好幾天,有時會立即擦去,擦得極快,極乾淨,然後,又開始一筆一筆畫眉,有人懷疑他畫得那麼仔細,每一次所書的眉毛數字,一定也一模一樣,不會多一根,也不會少一根。
他還有與眾不同處:是每隔一個時期,會有一個精神科專家對他專作詳細的檢查,可是他卻又不是精神病患者。在他年復一年地思索和畫畫,之後許久,終於有一個獄警好奇地問正要離去的精神科專家:「他有精神病?」
「案子才犯的時候,懷疑他有,後來證明他沒有!」
「噢,他犯的是謀殺罪,如果證明有,可以輕判!」
「沒有,不過他殺人手段太殘忍了,所以懷疑他有,要定期檢查。」
「殘忍?到了什麼程度?」
「殺了他的未婚妻,把那女孩子的眼睛……挖了出來,噯,別說了,真叫人惡心……挖出來之後,還……吞了下去!」
獄警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
精神科專家繼續著:「只是為了他未婚妻,對另一個男人望了一陣,據他說,他無法控制殺人的衝動,因為他未婚妻望那個男人時的那種眼神,他從來也未曾得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