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的,管女廁的阿嬸大驚小怪地從女廁出來,揚著手中的一張紅色的鈔票,咂著唇、頓著腳,表示她心中的高興和驚訝,誇張得像是要全世界都和她一起分享那份榮耀:「真闊!你們看見沒有,剛才走開去的那位太太真闊!不過是遞了毛巾給她,隨著就打賞一百!」
大嬸指著紅色的鈔票嚷嚷,幾個男女清潔工人,一面聽她說著,一面循她所指看去,剛好可以看到一個十分肥胖的背影,轉過走廊去──單是背影,已經有點富貴逼人的味道。要不是闊太太,怎麼能出手那麼豪爽?雖然一百元不是什麼大數目,但上一次洗手間,出手就給,也就不是很尋常。
在大家的嘖嘖聲中,管男廁的阿伯背靠著門,半瞇著眼站著,像是沒有聽到阿嬸的話,阿嬸覺得阿伯的態度令她不高興,她揚著鈔票,到了阿伯的面前──她新來,不知道阿伯多大年紀──事實上,沒有人知道他多大年齡,大抵在七十到八十之間,或許更老,既然他的責任只是管男廁,自然也不會有什麼人對他的年齡有興趣。
阿嬸在他滿是皺紋的面前揚著鈔票:「看看!紅底,一百元!」
他發出「啊啊」的聲音,半張開口,牙齒早已不見了一半:「我……看看!」
阿嬸覺得勝利了,對別人說:「看他,我看連一百元的鈔票,都沒有見過!」
別人發出了一陣轟笑聲,老伯接過鈔票來:「一百元的……鈔票也會縮水,一百元的鈔票,那時可大得多,分量當然也重,對了,一百零九斤……是三百八十五萬……人人叫得嗓子都啞了,她明明嬌小玲瓏,看來弱不禁風,怎麼會有那麼大的氣力,可以挺住一百多斤的分量?」
老伯的視線漸漸有點模糊。阿嬸一伸手,自他發顫的手中,把鈔票搶了過去。老伯忽然啞聲笑了起來,喃喃地道:「這就叫闊?」
沒有人理會他說什麼,因為再也不會有人,把他和闊氣聯在一起,可是在若干年,至少在半個世紀之前,他卻有過一次轟動一方的豪舉。
半世紀之前的幣值,和半世紀之後相比較,應該差多少倍?一年一倍,至少也五十多倍了。他的豪舉,花了他三百八十五萬……不,一百零九斤……鈔票怎麼拿重量來計算呢?這就是他豪舉的故事。
刪去了繁文褥節,他的故事很簡單,第一流的妓院中,有一個美麗動人之極的小妓女,十七歲,皮膚白嫩得可以按出水,身材的發育開始了一半,看來纖細軟弱,正是最能引發男人情慾,使男人感到能在她身上大逞雄風的那一種。
而他,才承繼了相當數量的財產,是城裏極出風頭的人物。
出風頭的人物,可惜不止他一個,也就是說,想得到那女孩初夜的人不少,鴇母看透了那班公子哥兒的心理,把小女孩調教得八面玲瓏,讓那班公子哥兒,盡力報效,親嘴摸奶都可以,真箇銷魂,必須切實議債。
參與競爭的人逐漸減少,最後,連他在內,只剩下三個,半個月之後是好日子──這種事也講好日子,很有點調侃的意味。
「三位公子,自己提出來吧,看看誰的辦法實惠!」鴇母瞇著一雙肉裏眼,堆出來的笑容充滿虛偽。
「二十萬!」一個說。
他仰頭大笑,不屑之極,
「五十萬!」另一個說。
他又仰頭大笑,那兩個生氣:「你提出什麼辦法?」
他意態豪奢:「我要把她壓倒在牀上──先不用我的人,用我的錢,用百元大鈔!」
消息一傳開,全城轟動,報紙爭相刊登,他成為風頭最勁的人物,幾個叔伯輩聯合嚴重警告:「你這樣子做,想敗家?」
他哈哈大笑:「我的豪舉,會流傳千秋!」
到了鈔票壓人的那一天,妓院內外,擠了個水泄不通,事後有人估計,每人收費若干,一樣會有那麼多人。嶄新的、才從銀行取來的鈔票,散發著誘人的油墨清香,一紮紮、一綑綑,向挺立著的小女孩身上放下去,小女孩俏臉因為用力負重而漲得緋紅,看得他更是如癡如狂,在眾人的吶喊聲中,他不斷叫:「加!再加!」
加到了一百零九斤,小女孩終於挺不住了,一聲嬌吟,屈膝倒地,自她身上散落下來的鈔票,事後一數,是三百八十五萬。
他撥開鈔票,攔腰抱起小女孩,直走進房間去,把滿院的喧嘩,關在房門之外,耳際只聽到小女孩的嬌吟聲。
這是他最大的一次豪舉,至少被人們談了十年。十年之後,連他是誰,提起來都沒有人知道了──沒有什麼比一文不名的敗家子更被人鄙視的了。
管女廁的阿嬸陡然又叫了起來:「太太,真謝謝!真謝謝!你才給了一百,又給一百,真謝謝!」
他睜開眼來,看到了一張又白又胖的老女人的臉;儘管過去了五十年,他認得這張臉,當年曾如何漲紅了負擔鈔票的重量。
當然,他一聲不出,又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