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最熱鬧的時刻之後,自然就漸趨冷清,可是在酒樓中,情形多少有點不同──人客最多的時候,未必最哄鬧,因為那是正正經經吃飯的時候,而待到正經吃飯的顧客散了一半之後,才是喝酒顧客的世界,一個有了七分酒意的人所發出的喧鬧聲,可以是一個清醒的人十倍,所以,顧客雖然少了一大半,吵鬧的聲音反倒更甚,有兩個酒客,彷彿所有的人都是聾子,每一句話,都扯直了喉嚨在大叫大嚷,他們叫的是:「喝,來,乾杯!」
另外有人在起鬨,起鬨的拿著一瓶酒,在向杯子中倒,比量著多少,把杯子交給兩個要鬥酒的人,兩個人接過杯子來,直著眼,仰起脖子,「咯咯」地向口中灌著酒,喉結可笑地上下移動著,叫人聯想起宰了之後拔掉了毛的雞脖子。
杯子重重的放了下來,酒和涎沫一起順著口角流了下來,兩人挺著胸,鬥雞也似互望,同時又迸出了叫喝聲:「再來一杯!」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想喝酒,多喝酒,就成了豪氣勇敢的代表,旁觀者就算不喝酒,也會對勇於喝酒者加以鼓勵,把大口喝酒、杯到酒乾的人視為英雄人物。
誰不想當英雄呢?於是,雖然自己不是很想,但是在對方挑戰的眼神,言語、動作的刺激之下,在周遭人的鼓動、慫恿之下,也就時時有拚酒的情形出現。
他好酒,酒量也豪,那一次拚酒,雖然是多年前的事了,可是還清清楚楚記得,現在,鼻端聞到了酒味,當年的情景,更如同在目前。
天極熱,毒日頭曬得大地冒煙,時當正午,所有趕路的人,要麼是不怕被曬焦,要麼全躲到革家墳地來了。
革家墳地有許多石墓,也有一間石屋,寄放暫時還不下葬的棺木,為當地大族革家所有,過往行人喜歡在這裏歇腳的原因,一是由於離大道近,半里多地,拐進小路,一下子就到,二是墓地上有過百年的松、柏、樺、檜、榆、樟,全都高可聳天,形成了好大的一片樹蔭,躺在地上,抬頭看去,再毒辣的日頭,也就只成了細小的、耀眼的光點,再也沒有了威力。
那天,他來得早,到了一棵大樹,靠樹榦坐下,除下了草帽,把帽邊的一面捲起來,用力撲搧著,衣服早已濕透,脫了下來晾著。
在他的四周圍,自然也有各色人等,事情從那賣酒的漢子,趕著一頭毛驢,拉了一輛小車,車上裝了四大罈酒,來到林蔭地開始。
酒罈上貼著紅紙封條,印著「老祥酒坊精釀老窖二鍋頭」字樣。毛驢才一停下,就看得周圍各色漢子,喉頭發癢。
人少有不好酒的,尤其是東奔西走的野漢子,「若不是濁醪有味,怎消磨這日月東西」!
大家圍了上來,各自掏錢,賣酒的漢子大搖其頭:「這酒,是替革老爺送去的,不賣!」
他那時年輕,氣盛,用力一拍罈子:「有酒不賣,要下十八層地獄!」
賣酒的斜眼看他,想要發作,可是周圍的人,卻都向著他。賣酒的多少有點忌憚,他膽子也更大了,伸手用力拍在罈口的封泥上:「你不賣,咱就自己來!」
四周圍的人轟然叫好,賣酒的一下子按住了他的手,盯著他,目光之中,閃耀著狡詐和兇狠:「這一罈酒是二十斤,你想喝,要是你能喝光,就讓你白喝!」
他哈哈笑:「好極,抬回家去,十天八晚,準能喝完。別說一罈,十罈也喝了!」
四周圍的人又轟笑。賣酒漢子一字一頓:「你才想!你不是酒量好,充好漢嗎?限你一個鐘頭!喝不下,我那毛驢快撒尿了,你等著喝尿去吧!」
轟笑聲更甚,他沉不住氣,滿身都在冒汗,聲音自他喉際拼出來:「喝!」
他撥開賣酒漢子的手,拍破封泥,大喝一聲,端起罈子來,烈酒開始進入他的體內。
他沒再聽到有聲音,或許真是四周圍真的靜到了極點,他只覺得自己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吞火,火進了肚子,還在燃燒,燒向他的腳,燒向他的手,燒向他四肢百骸,甚至燒到了他的頭髮──他聽到了吱吱聲。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喝完了那一罈二十斤烈酒,事後,也沒有人追究──當然他至少喝掉了**成,不然,那賣酒的漢子不會放過他。
他陡然失去了知覺,跌進了一個可怕之極,充滿了惡夢的深淵中,那一定就是地獄,他一層層跌下去,在每一層都受著酷刑的煎熬,他實在想死,可是卻又無法求死。
那種身體上的痛楚,使他骨頭也在發出求饒的哀叫。
要不是恰好有一個江湖郎中經過,他鐵定要死。
那走方郎中有經驗,不由分說,在墓地的石屋中,撬開了一具棺材,把他抬進去,和死人靠在一起,用屍體的陰氣煞火氣,來消滅要把他燒成灰的火焰。
在棺木中七天七夜,他才醒了過來。
他嘆了一聲,想去勸那兩個拚酒的客人別再喝了,可是,酒興正濃的食客,怎會聽一個年老清潔工人的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