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銅製伸縮型單筒望遠鏡,和很多各種各樣的舊貨,一起放在巷子中的一個舊貨攤上。
這條巷子就叫舊貨巷,因為整條巷子的兩邊,全是舊貨攤──究竟為數若干,沒有人數過,數,也數不清楚,有的攤子,只是偶然來「客串」一下,有的攤子,忽然一化為二,二化為三,怎麼數?
舊貨攤中的貨品,千奇百怪,凡世上所有舉得出名目來的物品,無所不包,連名目都舉不出來的物品,也不知凡幾。有人說,這條舊貨巷,簡直是大千物品世界的縮影,若是在巷口(巷尾也一樣),向巷子望去,那麼多人,各懷目的,或沒有目的,在熙來攘往,又何嘗不是大千人物世界的縮影?
各舊貨攤的面積大小不一,但把所有物品都放在地上擺賣的方式則一,不然,也不成其為舊貨「攤」了。所以,所有的顧客,不論是達官貴人、紳士淑女,若是想好好觀看一下自己看中了的物品,都必須蹲下來──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不到舊貨巷,不知道人蹲的姿勢,也能這樣千變萬化,那不便也不必一一描述,因為和故事本身無關,而且有的姿勢,當事人自己不覺察,實際上頗為不雅,不值得詳細形容。
他是無所事事,才踱進舊貨巷來的,東張西望,目光多逗留在用不雅的姿勢蹲在地上的異性的渾圓的臀部之上,有時暗自搖頭,有時又舐著唇,有時甚至吞咽口水,視覺神經和腦部的思考能力相結合,自然也難免有點豐富的想像,令得他面部的肌肉也隨之收縮或放鬆,有時看來怡然自得,有時看來咬牙切齒。
他突然停了下來,是由於有一件東西,突然落在他的腳前。在感覺上來說,那東西像是從不很高的高度跌下來,跌到他腳前的,可是當他低頭一看,看到那東西是一截一端粗、一端細的銅管子時,他寧願預感到那東西是從攤子中滾出來,滾到了他腳前的。
他看到擺這個舊貨攤的,是一個老頭子,正縮著身在打瞌睡,攤子也很小,雜物凌亂,不值一顧。他本來想隨便一腳就將那東西踢回攤子去算數,可是他又好胡思亂想:這東西不遲不早,恰在經過時來到腳下,莫非物、人之間,有一定緣分乎?
他自然而然,俯身將之拾了起來,拿在手中,才知道那是一支古老的、黃銅製造的伸縮型單筒望遠鏡──那是自有望遠鏡這種東西時,最早出現的形式。
黃銅身子上有不少銅綠,他放在粗布袴子上擦了一下,居然立時光亮了不少,望遠鏡兩端的玻璃,看來含糊曖昧,不清不楚,他又用袖口,約略抹拭了一下,然後,閉起一隻眼,用另一隻睜開的眼,對準了它較細的一端,向前瞄著。
這種古老的望遠鏡,可以伸縮的作用,是為了調整焦距,他一面瞄,一面不斷伸縮著。看出去,盡頭處也不知有什麼,朦朦朧朧,隱隱約約,恍恍惚惚,閃閃爍爍,像是有很多變化,又像是什麼也沒有,倒是望遠鏡的銅管子,看來像是愈來愈大,像是一條極長的管道,在那管道之中,又像是有很多細小的東西,在蠕蠕向前移動著。他心中暗自好笑:銅管子也會生蟲?那些蟲,在向前移動,是為了什麼?
他再努力想看清前面究竟有什麼,突然間,他呼吸有點急促,喉間也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啊」的聲響。他仍然看不清盡頭處究竟是什麼,他只是感到,他一定要弄清楚,不,不單是弄清楚,而且一定要到達,不,不單是到達,而是一定要得到,不,不單是得到,而是一定要永遠擁有那一切!
他更努力瞄,漸漸地,忘了他自己是在舊貨巷中,漸漸地,他覺得自己正在向目標逐步邁進,一下比一下更接近,雖然覺得有點累,覺得要喘息,覺得有時可以休息一下,但是他抱定了決心,要接近那盡頭處那閃閃爍爍的一團,那似乎對他有著無比的吸引力,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那樣做,只知道非那樣做不可。
而當他在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察到,自己已經成為開始時看到過的銅管子中很多蠕動的小黑點,他認為那不知是什麼小蟲子中的一點之際,他已經全然不知身在何處,在一片迷惘之中,前後左右都分不清,後退前進都失去了意義,他只是繼續移動著,看起來也正在逐步接近他要接近的目標,雖然目標仍然矇嚨、隱約、恍惚和閃爍。
黃銅製單筒伸縮型望遠鏡好像是從某種高度,譬如說,一個人的高度落下來的,但低頭看,又覺得它是自攤子中眾多的雜物中滾出來的,擺攤子的老頭子在打瞌睡,如果有人恰好經過,望遠鏡又恰好在他的腳前,他可以不理,可以一腳踢回去,可以拾了起來放回去,也可以拾起來之後,湊在較細的一端去瞄著,一面伸縮著調整焦距。
隨便喜歡怎麼樣。不會有別人來干涉。
反正擺攤子的老頭子,一直在打瞌睡,他才懶得睜開眼來看看。
這黃銅製伸縮型單筒望遠鏡賣多少錢?
從來也沒有人這樣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