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司徒轉過身,繼續仔細整理著儀容,對面坐著的喬氏,也是驚呆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前朝的一品大司徒,要給她一個賤民來陪大禮……
喬氏還在太師椅裡楞著出神的功夫,盧老司徒已經整理完畢,一絲不苟的說道;
“范陽盧氏正宗,二房後人盧守成,這裡代不肖子孫,給喬家賠禮了,給娘子陪禮了。”
一句話說完,老司徒雙手平伸出去,左手在外,右手在內,兩隻手臂,程一條直線,端的工工整整,深深的彎下了腰……
回過神來的喬氏,看著眼前這個七十出頭的老人,還在保持著下拜的姿勢,一動不動,也不直起腰身。
喬氏不知為何又哭了,瞬間就淚崩當場,這些功勳貴族,在喬氏這些窮苦人的眼中,那就是高高在上的天,
豈能是她一個窮苦的,貧賤百姓,能接觸到的層次,坊裡都是知道的,這老族長乃是前朝的一品大司徒,
皇帝之下,萬萬人之上,那是何等的尊崇無比,又是何等的貴不可言,在老百姓的心中,不論是前朝,還是這朝的大司徒,都區別不是太大,反正同樣的尊貴,同樣的高高在上……
喬氏站起身的時候,已經不由自主的淚流滿面,哭泣著去攙扶眼前的尊貴老人;
“族長快快不要如此,那畜生的作為,與族長何乾,您的名頭您那些善,街坊鄰居都知道的,族長你這是幹什麽……”
喬氏扶了一把,卻沒有扶起這倔強的老人,只聽老人的聲音從下頭傳來;
“那畜生忤逆不孝,逆天行事,作惡多端,先是敗壞我盧氏的門風,後傷了貴府郎君的性命,今日受刑,他是死有余辜。
只是,老朽不知該如何處置,才能叫娘子寬心,汗顏至極,真真是無顏面對娘子,羞煞我也,羞煞我也。”
喬氏也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彪悍婦人,更不會胡攪蠻纏,怎會來為難這曾經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大司徒,更何況這老族長的清名,那是人盡皆知,從未做過一件壞良心的事情。
不經意間,喬氏的淚水又簌簌而下,已經泣不成聲;
“老族長快快起來,都是那畜生乾的好事,怎能去怪在老族長的身上,也合該我夫君命苦壽短,折損在他手裡。
不過,前頭有盧家郎君,打殺了那兩個惡仆抵命,也抬去屍體給我看過的,今日老族長回來,立馬又替我這可憐的主持了公道,這前前後,也殺了八條人命……
那日裡,參與打殺我夫君的八個惡徒,未有走脫一個,就是給我郎君償命還債,也是足足的夠了,我已經不記恨你們盧氏了,老族長不要叫我為難,快快起來吧……”
盧司徒終於被攙扶著,直起了腰板,喬氏看著面前老淚縱橫的尊貴之人,莫名其妙就心疼的不行,
奈何窮人家的,也沒有絲巾在身,只能拿起袖口,給盧司徒擦拭起來。
盧司徒看著給自己擦拭眼淚的喬氏,滿是心疼之色,怔了一下,又仔細觀看喬氏的臉龐,片刻後緩緩的轉過身,對著地上跪著的眾人說道;
“都起來吧,繼善我兒,阿耶知道你今日跟著受了刑罰,此時後背流血,原本該去歇息養傷的。
不過,喬家的事情還未有結束,咱們欠人家的,是活生生的人,再也回轉不過來啦。
不是打殺了幾條人命,就能償還的,你且再忍耐片刻,老夫與喬家娘子,有些話還要說上一說,都去坐下吧。”
“是阿耶,兒沒事的,能挺得住,兒也知道,便是打殺幾個惡人,也不能叫喬家郎君複生,
只是兒今日心煩意亂,實在不知如何安排,請阿耶盡管處置事務,不用來管我。”
聽得這盧家郎君,也受了刑罰,喬氏心裡暖暖的,無比感激這盧氏的老族長,處事當真是公道至極,若非如此那惡人可不就要繼續逍遙快活,自己也束手無策……
盧司徒看著兒子,帶著幾個妾室從新歸位,這才扭過身來,看著喬氏;
“喬娘子,老朽有些話不吐不快,年歲也大了,或有輕重不足之處,娘子莫要怪罪才好。”
“老族長請說,我就是窮人家的出身,也不會說那些個場面話,但我心裡有數,老族長的德行,我這次比誰都清楚,族長有話請說當面。”
“那好,老朽就直說冒犯了,盧喬兩家的恩怨,今日也算有了個了斷,雖然不能盡如人意,然也算給娘子主持了公道。
若非是他傷了娘子家的郎君,也罪不至死,至少也能留下那畜生的性命,苟活於世。
但為了給娘子主持公道,也為了人心天道,老朽主持大局,開了祠堂,把那逆子逐出族譜,隻此一條,比打殺他性命還要嚴厲許多。
又狠下心來,將他們六人全部仗斃在今日,雖說不能叫貴府郎君死而複生,總算也給娘子,給喬家出了一口惡氣。
以老夫之見,去了的已經去了,活著的還要活下去,且喬家郎君又留下了後人,娘子就是再悲傷,也要繼續撫養他們長大成人,這才是當下需要做的,娘子以為,老朽所言可是實情?”
喬氏又擦了不知多少次的淚水,悲切的說道;
“族長所言都是實話,句句在理,今日他們參與過的惡徒,盡皆伏法,我心裡也暢通了許多。
族長說的一點不假,日子還要過的,族長放心,我不會再想不開了,不論如何艱難,我都要把夫君這一雙兒女,撫養成人的,也算全了那一場夫妻的情分。”
“如此甚好,娘子能想開最好不過了,老朽還有一言,若是說出來,娘子若是不同意,隻當老朽胡言亂語就是,也不必理會。”
稀裡糊塗的擦完眼淚,喬氏臉上全成了血水顏色,亂七八糟;
“族長請說,我聽著呢。”
“老朽本來另有安排,只是方才,看娘子心疼老夫落淚而泣不成聲,足以說明,你也是個心裡純善的。
觸景生情,再加上娘子與我那夭折的女兒,有那三分像處,老夫已經過了古稀之年,對待事世,也是隨心所欲了。
因此心裡一動,就想直接說出來,娘子不要怪罪,老夫的意思,若是你不嫌棄我年邁昏庸,就做老夫一個義女,日後也好有個照應,不知你意下如何?”
喬氏前頭聽著還沒什麽,後頭的話直聽得目瞪口呆,她沒想過這些的,從來沒想過攀龍附鳳,更沒想過……
方才聽了老司徒的話,她正在心裡琢磨,以後乾些什麽營生,才能把一雙兒女養大成人?
卻沒想到,這德高望重的老族長,竟然說出這番話來,隻把她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著不說話的喬氏,盧司徒歎了口氣,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小聲說道;
“也是老朽唐突了,這仇人家裡的,當然不能這般了,唉…”
回過神來的喬氏,剛止住的眼淚再次滾滾落下;
“族長這話,是看我可憐,彌補我損失夫君,還是想收買名聲?”
“娘子嚴重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那畜生的所作所為,想要臭掉盧氏的名頭,也不太可能。
我盧氏近千年傳承,能屹立不倒,自然有過人之處,且家族大了,難免出幾個不肖子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這五姓七望,沒有哪一家是一門聖賢的,我盧氏偶爾出兩個,也是阻擋不住天道,是以換名聲的說法是不存在的。
“至於你說的看你可憐,倒也是有的,老夫一分看你可憐,三分是心疼,六分是真情,
老夫覺得,或許你我真有那一絲父女的緣分,也說不好,因此這才說了那些閑話出來,老夫前頭也說過,娘子若是不同意,就當老夫沒說便是。”
老司徒說完,正要轉身離開回歸座位,卻不防喬氏哭著說道;
“我知道族長不是歹人,也知道你們府裡,除了那打殺的幾個惡徒,其他沒有什麽大壞的。
老族長更是德高望重,又身份尊貴無比,我也知族長是真情一片,沒有惡意,這裡想要答應下來,奈何我這身份……怕族長將來面上不好看……”
扭轉過身來的老司徒,有有了笑臉,露出歡喜之意;
“你莫要管其他別的,隻說要是有一場父女情分,那就答應,若是沒有,我還有其他安排,絕不會放任你們孤兒寡母不管的。”
這老司徒當年確實有個女兒,十四歲上夭折了的,廳裡的眾人也知道,老族長一直懷念的不行,
如今聽老族長提起,一群老頭仔細回憶著,可不是嘛,還真和那閨女有些相像之處,就是一臉的血水看不真切。
盧繼善對阿耶是最清楚不過了,阿耶應該是動了真心的,否則為了名頭不可能這樣,
為了可憐她更沒這個必要,多給些銀錢彌補一些,叫她們孤兒寡母的, 夠花一輩子就是了。
老司徒正在滿心期待的等著回答,喬氏就徹底淚崩,沙啞著嗓子,用盡了力氣哭喊了一聲;
“阿耶,我好命苦呀……”
盧司徒長歎一聲,一把就將喬氏拽進了懷裡;
“我的兒,真真是苦了你呀。”
喬氏躲在老司徒的懷裡,終於壓製不住,大起大落的激動心情,徹底放開心懷,也放松了緊繃的身心,大哭起來;
“嗚……嗚嗚……嗚……”
老司徒輕輕的拍打著喬氏的後背;
“哭吧,哭吧,哭出來就能好受許多,也能輕松許多,要不然,把難受全悶在心裡頭,你也活不了多少年的,
哭出來就能好受一些了,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人能欺負你了,再也沒有了,我苦命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