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牧或許不記得了,倆人曾在少年時見過一面,但顧君若永遠記得。
那一年她十二歲。
那一天在遇到韓牧之前都糟糕透了。
一大早,父親和祖父便在書房裡吵起來,因為朝廷的稅制改革,父子倆意見相左,自父親回京探親後,他們就時不時的吵一架。
這一次,因為她坐在窗邊練字,於是祖父便把她拉進去,問她怎麽看當下的稅制和她父親提議的稅制改革。
顧君若覺得祖父心太大了,她才十二歲,所得皆從書上來,只會紙上談兵,哪裡敢論斷誰錯誰對?
不過她也不慫,就當做一次課業來做。
反正她跟在祖父身邊,被問過的政務何至於稅制而已?
祖父曾說過,想知道一條新的政令是好是壞,是能進行,還是弊端重重,只要假設自己是四個人就好。
我是普通的百姓,如此一來是更便利,還是會負擔更重;
我是士紳,如此一來,我可有空子可鑽;
我是權貴,如此一來,我該以何種方法謀私利;
我是皇帝,如此一來,國庫如何,私庫如何,我能不能任意揮霍國庫?
假設好這四個身份,想明白這四個問題,新稅制是好是壞,能否順利實行,心中便有數了。
所以顧君若就真的這麽思考了,片刻後就得出結論,她爹提的新稅制不行。
倒不是對百姓不好,而是因為漏洞太大,從皇帝到權貴,再到士紳,聰明人都能抓住其中的漏洞,最後將大部分稅賦壓力嫁接給普通百姓,最後,看似稅賦改革有利於百姓,其實卻是將大部分壓力轉嫁於百姓身上。
所以顧君若說不行,並告訴父親,如果她是一個士紳,會如何借新製漏洞將名下的稅賦轉嫁到佃農及附近的村民身上,還讓縣衙一時抓不住漏洞。
顧宏氣炸了,當場將她罵了一頓,並和顧相吵起來,認為他把好好的孩子都給教壞了,女孩子就應該學些針織女紅,學這些子集經義把性情都給學壞了,他要把顧君若帶去任上……
顧君若有些不開心,出了門又被母親找去考校女工,知道她連最簡單的平縫都不會,又是一陣責怪。
巳時,顧君若心情不好的跟著母親去寧德長公主府裡做客。
和顧君若玩得好的兩個姐妹都比她大一兩歲,她們今年就要說親。
她心中本就有些傷感,大人們談起親事時還順口提了一下她,母親就表露出要帶她去任上的意思。
顧君若一點兒也不想跟在父母身邊。
大人們總是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小孩的想法,覺得她離開父母心裡很苦。
她不知道別的小孩是怎麽想的,但她知道自己,她一點兒也不苦。
她很快樂!
父母和祖父母,她更喜歡跟在祖父母身邊。
不是因為父親上任的地方比不上京城,不是因為所有一切物質的東西,而是因為,在祖父身邊,她可以看很多很多的書,她可以興趣使然學所有她喜歡的知識;
跟在祖母身邊,她可以和祖母一起挽起袖子去摘蓮子,可以卷起褲腿去撈浮萍;
她不會刺繡,但她和祖母學會了紡織,然後對織機感興趣,祖父就給她找來工匠,讓她和工匠學著打造織機;
她不會廚藝,但她和祖父學會了育苗,插秧,還和祖母學會了種菜,為了讓菜和莊稼長得更好,她還翻找書本,學會了漚肥;
她還會很多很多東西,但同時,也不會很多很多東西。
她清楚的知道,如果她跟著父母去上任,那她喜歡的一切都將只能成為記憶,不喜歡的一切都要學習。
所以她不想去。
心情抑鬱之下,顧君若就隨處逛了逛,等回過神來時,她已經不知走到了何處。
院子僻靜,小路彎曲,顧君若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是從何處來的。
烈日之下,她就找了棵大樹底下坐,等著下人找來。
樹蔭遮擋烈日,清風徐徐,顧君若的心情便也好了點,她隨手撿了根小木棍,就在地上寫寫畫畫起來。
樹枝搖動,簌簌落下十幾片葉子。
這就有點異常了,又沒有大風,怎麽會突然落下這麽多葉子呢?
顧君若抬頭看去,就和正從樹葉間探出頭往下看的韓牧撞上了視線。
星目燦燦,皎皎如玉,半束的頭髮散下來一半,披在臉龐邊,襯得臉龐如皎月,顧君若一瞬間以為自己遇見了神仙。
然後神仙就噗嗤一聲笑了,他隨意的從樹枝上坐起來,曲起一條腿,另一條腿垂下來,半個身子都往下探,笑吟吟的問她,“小妹妹,你在傷心什麽?”
顧君若愣愣的道:“我沒有傷心。”
“還說沒有,你走過來時整個人都是悶悶不樂的,我帶你上樹吧,上面這裡風景極好,你看了就高興了。”
不等顧君若拒絕,韓牧就從樹上一躍而下,落在顧君若面前。
顧君若這才確定他是人,而非神仙。
她第一次見到長得這樣好的人,被驚豔住了。
韓牧帶她上樹。
顧君若第一次坐在樹梢間看向遠處,視野的確獨特,風景獨美。
顧君若偏頭看少年,忍不住打探,“你是誰家的孩子?叫什麽名字?”
韓牧:“你年紀比我還小呢,怎麽說話老氣橫秋的樣子?”
韓牧上下打量她後道:“哦,我知道了,你喜歡裝大人。”
顧君若很少與同齡人相處,一時間不知怎麽繼續。
韓牧已經自己嘰嘰喳喳的說了,“我叫韓牧,永安侯府的,你呢?”
顧君若道:“我叫顧君若,顧相府裡的。”
韓牧“哇”的一聲道,“顧相,讀書第一厲害的人,聰明人家出來的都是聰明人,讀書人家出來的讀書也會很厲害,你是不是就讀書很厲害?”
顧君若:“還行。”
韓牧羨慕不已,“我躲到這裡來,就是因為怕了大人們考校功課。”
“他們考校你什麽?”
“那可多了,什麽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後面的我就背不下來了。”
顧君若:“《大學》,你都這麽大了,還沒學完《大學》嗎?”
韓牧:“……沒有,我們為什麽要學《大學》?”
“大學是儒家最重要的一篇文章,乃儒家思想總綱,人之一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儒以仁義治天下,就是從《大學》之中取的論據。”
韓牧老實的搖頭,“聽不懂。”
顧君若就笑起來,“聽不懂就算了,我祖父說,有些道理可以不用懂,做出來就行。行為合乎思想,比先有意,再為之更可貴。”
韓牧還是聽不懂,但不妨礙他崇拜這個比他知道很多的小妹妹。
倆人躲在樹上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度過了一個安靜又輕松的下午,最後是韓牧把顧君若送到了熱鬧的花園門。
從那以後,顧君若就不由自主的留意起永安侯府的二公子,她不止一次的在街上碰到他鮮衣怒馬。
她圍觀過他欺負其他紈絝,打架後被順天府抓走;
也看到過他騎著馬小心避讓不小心進入馬道的行人……
他是她見過的最鮮活的人,每次看見,好似身上都有用不完的勁兒一樣。
他不擅讀書,但擅武藝;
他頑皮,但善良。
曾經她和他一樣,在祖父母的庇護下,為人做事都如此肆意的,可祖父祖母相繼去世之後,她就再沒有那樣的日子了。
她以為他們此生的交集就是這個樣子,她偶爾在街上碰見他,偶爾聽到他的消息,隻留作年少時一個朋友的回憶而已。
萬萬沒想到,有一天,倆人會議親。
哦,不是議親,只是在媒人說親階段。
韓家請來的官媒底氣不足,一臉尷尬,但還是用力的推銷韓牧。
著重強調韓牧身份高,家世好,長得俊俏。
正巧,江家請來的官媒第二次上門,聞言嗤笑一聲,爭鋒相對道:“顧夫人,江家二公子是永平侯的嫡次子,身份高,家世好,今年剛剛考中進士,前途無量啊。”
世人通常認為,於女子而言,丈夫的前程更重要,所以選擇丈夫時往往會側重才能,而忽略相貌。
顧夫人也一樣。
韓牧是京城有名的紈絝,就算沒有江懷做對比,她也要拒絕韓家的,何況有江懷做對比呢?
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顧君若便在她開口前將江家的帖子還了回去,並道:“多謝江侯爺厚愛,只是江顧兩家並不合適。”
直接就拒絕了江家,反而把韓家的帖子給留了下來。
不僅顧夫人,就連兩個官媒都驚呆了,江家的官媒一再詢問,“姑娘莫不是留錯了帖子?”
顧君若:“我還年輕,記性好著呢。”
官媒無奈退下,顧夫人氣得說不出話來,“你這孩子也太膽大妄為了,當著官媒的面就如此,哪裡像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子?要是傳出去……”
“母親,有意上門求娶的,都知道我是跟著祖父長大的,自然知道些我的脾氣,”顧君若道:“現在遮掩,等以後入門,也是要暴露的,不如早早讓他們知道,以免讓人覺得我們顧家騙婚。”
顧夫人被噎了個半死,好半天才道:“你怎麽拒了江家,反倒留下韓家的帖子?你知道那韓牧是什麽人嗎?”
“我知道,”顧君若道:“他是個好人。”
顧夫人瞪大眼睛,“你說他是好人?他可是個紈絝!”
顧宏也不讚同顧君若選擇韓牧,“一個每天只知道逗貓遛狗的紈絝,毫無前程,你嫁給他圖什麽?”
“祖父隻教了我怎麽做人,沒教我活在這世上圖什麽。”
顧宏臉色一黑,“你少與我打機鋒,江懷總比韓牧要強,我本不想與勳貴結親的,我們是讀書人家,隻當在文官裡結親,但那江懷學問不錯,他又考中了進士,永平侯府想要改武為文,所以想與我們家結親。
以後江懷的前程要倚仗我,你嫁過去,他們會對你客客氣氣,你要是受了委屈,我也能替你做主。”
其實還有好幾個人選,最差的一個也考中了舉人,父親是國子監官員。
但他們家風氣迂腐,顧宏覺得,把女兒嫁過去,最後不是女兒逼死他們,就是他們逼死女兒,所以還是不互相折磨了。
綜合之下,竟是出於勳貴之家的江懷最合適了。
只是他也沒想到,他才露出和江家結親的意思,韓家等勳貴家庭立即就聞著味兒找過來。
顧宏不屑的哼了一聲,還真以為他們顧家誰都看得上?
但顧君若就是堅持選韓牧。
“韓家才第一次上門……你,你難道是看上了韓牧那張臉?”
顧君若:“臉當然也看上了,但結親最重要的是看對方的人品。”
顧宏:“你看上一個紈絝的人品?”
“父親識人還是這麽片面,”顧君若道:“外面傳說韓牧是京城第一紈絝,那我問父親,韓牧可有犯過什麽大錯?做過什麽危害百姓的事?”
顧宏一時之間還真想不起來。
顧君若道:“父親有空,不如到順天府、刑部和大理寺走一趟,仔細的打聽打聽。”
顧宏垂下眼眸,第二天就親自去打聽。
一問,韓牧二十歲了,至今沒進過刑部和大理寺,最多隻到順天府,最嚴重的一個案件是打傷忠勇侯世子,卻還是因為忠勇侯世子在鬧市縱馬傷人,他的馬被韓牧當街斬殺,他從馬上被掀下來摔傷了。
他順嘴問了一下江懷,發現江懷倒是跟一起刑部案件牽扯過。
蜀地一商人狀告江懷強買他的蜀錦,本來作價二百兩一匹的蜀錦,被江懷強勢以五十兩的價格買走。
蜀商告狀,最後反倒被以擾亂市價,哄抬物價為由下獄。
顧宏看著這些案宗沉默著沒說話,他是知道的,織造精美的蜀錦,價值千兩亦有。
據說蜀地有一錦緞,輕如鴻毛,著之猶如無衣,特別的清涼輕薄。
蜀商既然把蜀錦作價二百兩,面對永平侯府的二公子都不肯讓價,顯然五十兩是血虧的價格。
見微知著,江懷品行堪憂啊。
顧宏果然不再提和江家結親的事,但他也不同意顧君若嫁給韓牧。
哪怕他人品不差,顧宏也覺得對方遠配不上自家女兒,“他除了一張臉能看,還有什麽長處?”
顧君若道:“父親,這就是天大的長處了。才能可以靠學習,品德糾正,唯有相貌,天生的,一出生就注定了。
這世上,什麽東西都是天生的最貴。”
顧宏:……他爹他娘到底是怎麽養孩子的?
顧君若和顧宏拉扯,最後還是靠氣,把這門親事給氣下來了。
顧宏最後放狠話,“將來你後悔,不要回來找我哭。”
顧君若一口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