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既就縛,權相命捕其黨羽,以諸將皆握兵權,且緩圖之。
公長子雲,年十六,從石觀戰於淮西,素以勇武著稱,觀多得其力,甚愛之。觀有女字玉錦,年十七,亦善戰,每著銀甲,騎白馬,提槍攜弓,與雲並肩出,不分軒瑾。
同泰十三年,太后欲令雲尚淑寧公主,主賢淑以聞,人皆羨之,雲獨不願,語父曰:「願娶志同道合者為妻。」公與觀早已心照,遂許之。
欽使至壽春,時公愛女避禍壽春,觀欲將其交付欽使監押,玉錦聞之震怒,不顧身重,抱女出城去,義烈堪敬,欽使遣兵追之,死傷殆盡,兩女亦無所蹤。欽使畏懼,恐雲不肯就縛,促令觀提軍至鍾離。
觀故遲之,過五日乃起兵,至鍾離,雲久待矣,聞詔旨,曰:「陸氏忠心,天人共鑒。」乃坦然就縛。時雲領飛騎營,精銳冠於江淮,眾軍欲截之,雲飭令歸營,皆不敢相阻,聲威至此矣。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十月初三,楚州。
裴雲立在鎮淮樓上,心思鬱結,眼前的秋色都失去了光彩,荊襄戰事的結果早已到了他耳中,戰事的撲朔迷離令他瞠目結舌,陸燦兵出義陽,趁虛而入攻取襄陽,以及之後的谷城鏖戰,襄陽對峙,種種變化都令人側目,襄陽的一失一得更是令人不解,直到得知陸燦被南楚國主趙隴解除兵權,召入建業的消息之後,裴雲才隱隱明白荊襄血戰、襄陽易手都是為了一個陸燦。可是即使想通這一點,裴雲心中卻是越發驚駭。
兵家有言,荊襄乃是天下要衝之地,長江橫貫東西,連接吳蜀,由大江入湘、入贛,亦無不便捷;漢水由江夏逶迤而北以至西北,自襄陽西北行入漢中、關中,北行入南陽、洛陽,或水或陸,皆有通道,欲得天下,必須據有荊襄,每至天下四分五裂,諸侯割據之時,荊襄更是首當其衝的戰場。荊襄境內,襄陽、江陵、江夏,皆是軍事重鎮,而襄陽更是最重要的軍鎮,南楚據有襄陽,可以北上中原,大雍據有襄陽,可以威懾荊襄。早在大雍立國之初,就時時窺伺襄陽,可是那時襄陽在德親王趙玨鎮守之下,穩如泰山,雍軍在襄陽堅城深壘之下屢屢受挫,不知多少勇士折戟沉沙,襄陽乃是大雍將士心中之恨。直到隆盛八年江哲設下計謀,利用楊秀攻淮東的機會,誘敵北上,才趁隙奪得了襄陽。襄陽一入大雍之手,南楚就再無反攻的機會,雖然陸燦將江南守得固若金湯,可是卻也無力危及大雍的根基。
以襄陽的重要,縱然是雍帝御駕親征,也斷然不敢輕易捨棄如此重鎮,可是江哲居然將如此重地當作誘餌,輕輕放手,雖然最後收回襄陽,可是大火之後,只留下殘破孤城,襄陽之民又紛紛南渡,數年之內襄陽難以恢復舊觀,姑且不論江哲的手筆之大,更令裴雲憂心的是,根據他從少林得到的消息,這一戰雍帝李贄事先竟然毫不知情,江哲乃是矯命為之。姑且不論這一戰的驚險之處,只是江哲的膽量就令裴雲心中驚駭欲絕,若是雍帝責問下來,恐怕是難以綰回的重罪。若是旁人,或者還會冷眼旁觀,江哲恩寵之重,早令許多人不滿,他在戰事膠結之時,仍然嬉游於山水之間,不問軍務,便令雍帝案上多了許多彈劾的奏章,如今犯下這般大罪,恐怕就是寧國長樂公主也護不住他。或許有人會想趁機落井下石,可是裴雲卻不能這麼想,姑且不論江哲之子江慎乃是恩師關門弟子,就是他這幾年也多得江哲照應。三年前楊秀攻楚州、泗州之戰,裴雲可以說是敗了,而且事前楚州郡守羅景遇刺,此事又是大大的得罪了國舅高融,再加上揚州戰敗,朝中多有大臣上書,欲令雍帝降罪裴雲,若非得到江哲支持,雍帝又念昔日救駕之功,只怕裴雲如今已經是縲紲罪臣。這幾年,裴雲養精蓄銳,徐州大營戰力全復,正是求戰心切之時,若是江哲遭貶,裴雲深恐自己也遭到連累,一旦丟了兵權,豈不是再無洗刷敗戰之辱的機會,所以比起尋常人來,裴雲心中最是憂慮江哲的處境。
心中憂慮重重的裴雲,就連杜凌峰上樓的足聲也未聽到,直到耳中傳來杜凌峰的聲音,他才反應過來,只聽見杜凌峰稟報道:「將軍,徐州有書至,皇上下了旨意,申斥齊王爺和太子殿下,以及長孫將軍,江侯則被降了兩級爵位,後來又下詔將侯爺江南行轅參贊之職也免去了。」
裴雲心中一震,但是卻將心中憂慮隱藏起來,面沉如水地道:「聖上如此震怒,也是難免的,只是朝中難道就沒有人保奏麼,無論如何,襄陽還在我軍手中。」
杜凌峰猶豫了一下道:「從長安傳來的消息說,皇上得知戰報便是勃然大怒,雖然石相和諸位大人多有緩頰,但是明鑒司夏侯沅峰卻趁機上奏,攻訐江侯怠慢職守,更將江侯三年來的行蹤一一奏明,皇上這才龍顏震怒,下旨申斥,更要將侯爺除爵免職,若非是石相苦苦求情,只怕就連鄉侯爵位也保不住了。」
裴雲心中輕歎,目光一轉,卻見杜凌峰面上也有不安之意,便笑道:「你自從上次隨侍江侯去襄陽之後,就是提起江侯的名字也是戰戰兢兢,如今江侯獲罪,你理應歡喜才是,怎麼倒是這般情狀。」
杜凌峰赧然道:「這也怪不得凌峰,師叔不知道,上一次隨江侯去襄陽,現在想起來也是心有餘悸,當時荊襄還是南楚所屬,江侯竟然在峴山流連多日,弟子心中時刻憂心,若給楚軍發覺,江侯有所損傷,別說性命難保,只怕還要連累師門,偏偏江侯卻絲毫不體念我們這些護衛的人,甚至還去遠眺襄陽城樓,就是呼延將軍和幾位侍衛大人也都是戰戰兢兢,唯恐出事,怪不得人家都說江侯性情古怪,凌峰只盼一輩子都不用再服侍於他。不過如今江侯獲罪,弟子卻又覺得心中忐忑,倒不是為了師叔著想,師叔素來對功名富貴看得極淡,皇上對師叔也是頗為看重,縱然連累到師叔,想來也不至於有大礙,只是不知怎麼,弟子總覺得江侯若是被貶,只怕更是危險。」
裴雲心中一動,想不到這個素來直爽,心機不深的師侄竟也有這般靈思,當年師父慈真大師便曾說過,江哲此人淵深智海,心機深沉,陰柔詭譎,身邊又有邪影李順這樣的高手隨侍,若是沒有羈絆,任他自由自在,只恐他一念之差,就會生出驚天變亂。幸而此人為雍帝所用,雖然可憐了天下英雄,但是能夠促成江山一統,也是不世功業,而且此人有皇權約束,也可消去許多隱患。方纔他得知江侯被貶,心中便有憂慮,若是江哲因此疏離雍廷,甚而遁入湖海,恐怕不是天下之幸。想不到杜凌峰竟也隱隱想到此處,看來多年歷練,這個師侄已經不是從前的魯莽少年,微微一笑,裴雲道:「這幾日晚上到我那裡,我要看看你的進境。」
杜凌峰聞言大喜,心知師叔準備指點自己的武藝,不由摩拳擦掌,裴雲看了心中暗笑,道:「好了,我也有些乏了,一起去杜家樓喝杯酒吧。」自從三年前楚州驚變之後,杜家酒樓便名聞江淮,莊青浦為師報仇的義舉和杜家樓的青梅酒一起傳頌江淮,就是裴雲如今也是深愛此酒,只是他聲威顯赫,不便常去酒樓罷了,今日他心中鬱悶,便想到杜家樓去散散心。
杜家樓雖然已經名聞江淮,卻已然是舊日模樣,並未進行擴建,青梅酒也不曾比從前多釀幾壇,那杜掌櫃雖然是商賈之身,卻是頗有林下之風,若非是一時才俊,縱然出重金也難以購買到一壇青梅酒,若是倜儻風流之士,縱然身無分文,也可獲贈佳釀。這樣一來,青梅酒名聲越發響亮,許多喝不到青梅酒的平常人,也多半會喝上幾盞杜家陳釀,杜家樓幾乎是門庭如市,若非事前訂下位子,必然會被拒之門外。不過裴雲自然不必憂心,樓上有一付座頭終年閒置,就是為了提防有裴雲這樣的人物,或者是江淮名士偶然蒞臨,卻無座位的情形。
換了便裝,走在大街上,裴雲倒也覺得心情好了許多,到了杜家樓,杜掌櫃聞訊出來迎接,面上卻露出一些古怪神色,裴雲也未留心,剛剛走上二樓,便聽見一個清朗溫潤的聲音道:「曉霧鎖秦樓,又添離愁。臨風把盞傾金甌。陽關唱遍也難留,此恨悠悠。青梅擷滿袖,疏疏雪片。經年釀作杜家酒。飲罷孤寒立輕舟,一醉方休。莊青浦這首詞意境深遠,可見其才,可憐他英年早逝,當真是可惜可歎。」
裴雲微微一愣,莊青浦雖然得楚州人敬愛,但是畢竟是刺殺郡守之人,所以很少有人這般當眾讚他,免得落入雍軍耳中,生出事端,而這人說話的語調一聽便覺是長安人,既是雍人,為何如此毫無忌諱的稱讚莊青浦呢?
心中生疑,足下不由一滯,耳邊卻又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子良此言雖然沒有什麼不妥,但是也要慎言才是。」
裴雲聞言更是大驚,這人剛剛被貶,如何又到了楚州,目光一轉,發覺樓上除了一些目中神光隱隱,一見便知是高手精銳的侍衛散坐四周之外,再沒有本地酒客,越發覺得震驚,整理了一下衣衫,他上前對著傳出語聲的廂房一揖道:「侯爺屈身來此,為何不曾相告裴雲,也好讓末將設宴為侯爺接風洗塵才是。」
簾中傳出江哲清雅的聲音道:「江某如今已經解去參贊之職,若非陛下隆恩,只恐爵位也不會只降了兩級,裴將軍何必這般多禮,今日來此,不過是想起此間青梅酒罷了,幸而老杜還留了幾壇,不知讓我空勞往返。」
裴雲挑簾而入,笑道:「侯爺寵辱不驚,末將佩服,不過想來陛下終會體諒侯爺苦心,能令陸燦失去兵權,縱然是丟了襄陽,也未必得不回來,何況襄陽還沒有失去呢。」心中不由暗暗猜想那被江哲叫做「子良」的是何方神聖,怎麼聽起來江哲的聲音中透著幾分尊重。走進廂房之內,裴雲便是一驚,只見和江哲坐在一起品酒閒談的竟是一個十**歲的少年,相貌俊秀,雖然是一身平平常常的黃衫,卻顯得氣度不凡,威勢含而不露,而令裴雲震驚的是,那少年竟是太子李駿,江南行轅的副帥。
心中千回百轉,種種思緒一閃而過,裴雲單膝下拜道:「末將叩見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不知殿下駕到,未曾親迎,還請殿下恕罪。」
李駿起身,伸手虛扶道:「裴將軍平身,將軍鎮守楚州,令南楚淮東軍不能北上青徐,勞苦功高,孤一向深知,心存感佩,還請不要多禮。」
江哲卻是神情疏懶,坐在席上紋絲不動,卻也不見李駿有什麼異色,裴雲想起曾聽人說,太子李駿和江哲親厚非常,如今看來果不其然,再看到江哲全無被貶之後應有的挫敗神情,又有李駿微服相從,心中憂慮一掃而空,起身坦然道:「殿下與侯爺微服至楚州,必有教誨,末將厲兵秣馬三年,只待軍令一下,便要南下洗雪當日戰敗之辱,還請殿下訓示。」
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心道:「這幾年大概是把裴雲悶壞了,蜀中、荊襄、淮西都是年年惡戰,只有淮東幾乎是風平浪靜,一見到李駿便要請戰,還真是性急。」望了一眼在那裡和裴雲說著一些不深不淺的話語,卻言辭懇切的李駿,心中越發鬱悶。這一次設計離間南楚將相君臣,更是設下計策要將敵對勢力大大的消耗一番,卻也有激流勇退之心,所以才故意隱瞞了一些關鍵的事情沒有告訴李贄,更是在過去的三年裡面放蕩不羈,果然這次襄陽之戰後,彈劾我的折子便如雪片一般,李贄也果然大怒,貶了我的爵位軍職。這本來在我意料之內,正好可以讓南楚昏君權相放心的去對付陸燦。至於失去君恩的打擊麼,反正接下來的事情也用不到李贄的支持了。我還一心想著今次事後,便要趁勢退隱,也免得見到故國敗亡呢。不料剛剛心滿意足的聽到貶斥的旨意,暗中卻接到了嘉獎的密旨,李贄竟全然不怪我擅自行事,還說什麼南楚折損陸燦一人便可勝過十座城池。眼看著脫身之計又成了泡影,怎不讓我心中氣苦,若非是還念念不忘南楚未了之事,真恨不得立刻脫身事外。只是不知道那邊的事情,已經進展的怎麼樣了,想必一兩個月之內,就會有結果吧。
十二月五日,建業。
逾輪走出尚承業的私宅,已經是子夜時分,白天紛紛揚揚飄灑了一日的輕雪已經不知何時停了,晦暗的夜空,全然看不見一絲星月光芒,手中的燈籠在這迷濛的夜色中也只能驅散開丈許方圓的黑暗,宋逾只覺得自己的心靈,便也如這黑夜一般黯淡。不知茫然走了多久,逾輪停住腳步,眼前已經是一扇黑漆木門,門上掛著一盞綠色宮燈,燈光並不十分明亮,可是在宋逾心中,卻覺得這便是黑暗之中唯一的一線光明。這裡,便是柳如夢在建業的住處柳園。入冬以來,寒氣倍增,柳如夢便棄了畫舫,住到城中來了,柳園雖然不大,卻是清幽雅致,常令人有不思歸去之感。伸手想要敲門,逾輪卻突然生出怯意,一隻手伸在半空,就是無法再向前一分。
恍恍忽忽的記起今日臨行之前,柳如夢手執紅色紙傘,一身素衣立在雪中相送,輕啟櫻唇道:「先生,如夢雖然是風塵中人,也知大將軍忠義,先生和尚大人交好,若能勸他向相爺婉轉陳詞,免去將相之爭,實是國家之幸,若是芝蘭凌霜,玉柱傾頹,豈不是自毀長城,徒令親痛仇快。」
可是自己又是如何做的,當尚承業憂心忡忡地向自己說出尚維鈞至今也是猶豫不決,自己卻道:「陸大將軍是否謀反已經不重要,只是尚相這次這般得罪了大將軍,不知道大將軍會不會忘記此事,這一次大將軍束手就擒,更是諭令部將不得鬧事,卻不知下一次是否還會這般不惜生死榮辱,任憑相爺加罪。」只看尚承業若有所思的神色,逾輪便知道陸燦距離死亡又近了一步。
不到兩月時間,世事卻已經是翻天覆地,不提大雍自從襄陽之戰後,齊王、太子皆遭申斥,就連一向深得帝寵的江哲也是降爵罰俸,沒過幾日更是傳來消息,江哲軍職已經被雍帝解除,甚至雍軍還有收縮防線的跡象,種種徵兆都表明持續數年的戰事有可能休止,可是這樣一來,外患將去,南楚內部的矛盾越發尖銳了。
自從陸燦被解到建業,國主趙隴只是匆匆見了他一面,就將陸燦下獄,陸燦留在建業的妻子幼兒也被軟禁府中,就連在淮西領軍的陸雲也被緹騎鎖拿入京,只有陸燦此子陸風、三女陸梅和長媳石繡影蹤不見。但是陸風、陸梅都未成人,而石繡又是石觀之女,看在石觀識趣投效的份上,尚維鈞自然也不會太過分,只是下令緝拿罷了。不過他雖然不甚在意,鳳儀門卻是高手頻出,搜索三人行蹤,逾輪不知鳳儀門為何如此緊張,過了些時日才從尚承業口中得知原來鳳儀門的一位高手去淮西相助欽使捉拿陸氏眾人,卻生死不知,消失無蹤,尚承業提起此事只是有些幸災樂禍,逾輪卻是心中暗自揣測,不知是否秘營出手?
不知茫然多久,逾輪突然驚覺一縷劍氣從暗處襲來,久經生死的經驗讓他立時清醒過來,身形一閃,身形已經如同鬼魅一般避開劍氣,身形如同一片枯葉般貼在牆壁上,目光炯炯向暗處望去,眼中滿是警惕,雖然那劍氣並無殺意,但是逾輪卻是絲毫不敢輕忽,右手的折扇虛指向前方,冷冷道:「是何人在此窺伺?」
暗巷之中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道:「宋先生見諒,在下在此久等先生歸來,想要登門拜訪,不料先生在門前久立,在下唯恐先生受寒,因此用些法子驚醒先生,還請先生不要怪罪。」
逾輪此刻已經恢復冷若冰雪的心境,低垂眼簾默然不語,知道方才自己心神不寧,沒有留意到暗中有人,不過那人必定也是高手,否則不會這般輕易瞞過自己的耳目。心念百轉,逾輪冷冷道:「宋某不過是一個輕薄浪子,閣下有何見教?」
那人沉默片刻道:「先生和尚相之子交好,建業無人不知,如今大將軍被誣入獄,不知生死如何,且尚相將大將軍拘於何處也是無人知曉,所以在下冒昧前來動問,先生雅量高致,不貪權勢,建業無人不曉,縱然那尚承業也不能將先生收入幕中,想來先生也心知大將軍忠義,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逾輪心中一冷,這人知道自己和尚承業交好不奇怪,可是他憑什麼知道自己能夠得知陸燦被囚之處,知道自己能夠影響尚承業極深的人並不多,是什麼人出賣了自己呢?想到身後院中的柳如夢,便是知道的人之一,而且兩月來,更是屢次勸自己為陸燦盡些心力,莫非是她出賣了自己。心中生出不可遏制的怒氣,目中閃過不屈之色,他厲聲道:「閣下想要問的事情我的確知道,可是若想我說出來卻不可能。」說罷身上湧出冰冷的殺氣,靈覺中察覺到暗**有兩人,其中一人劍氣凌人,另一人也是內力深厚,雖然覺出這兩人若是聯手,自己難有勝算,可是他卻越發堅定了心思,生出以死相拼之心。
那暗中之人似乎察覺到了逾輪氣勢的變化,輕歎一聲,走出暗巷,移步到門前,昏暗的燈光照射在他斯文俊朗的面容上,這人卻是一個布衣儒士,身佩長劍,一身劍氣凌人,雙目神光隱隱,盯在逾輪面上,目中隱隱帶著惋惜之色。
逾輪上前一步,手中折扇輕搖,扇上美人似隱似現,逍遙的身姿中卻帶著孤傲意味。
那布衣儒士抱拳道:「宋先生可是誤會了什麼,在下並無惡意,只是想知道陸將軍的情形罷了。」
逾輪冷冷道:「大將軍生死,乃是朝廷之事,與你何干,不過是一介布衣,既未食君祿,又不是世家子弟,何必管這些閒事呢?」
那布衣儒士歎道:「先生此言差矣,兩月來大將軍陷入獄中,南楚上下,皆為之憂心,不僅文武官員紛紛上書保奏,就是布衣士子也紛紛為之鳴冤,國家興亡,怎說不干我們的事情,先生無心富貴,浪跡風塵,我聞先生為人,也是心中敬重,為何卻不肯相告實情,莫非一心維護那誤國奸相麼?」
逾輪冷笑道:「閣下卻是自欺欺人,大將軍雖然有功於國,卻是秉性忠直,南楚世家和文武官員敬他的多,忌他的更多,你看那些上書鳴冤的可有幾個是三品以上的官員,就連他的心腹部將又如何?楊秀沉默不語,不過是上了幾封奏折辯解,更是一手攬去淮東軍權,暗中和尚相結好。石觀不僅將自己的女婿交給了尚相,更是甘心攀附權貴。余緬倒是想要出兵,可惜容淵鐵索攔江便將他逼了回去,有始無終。還有那個容淵,原本也是忠臣名將,如今卻連上三封奏折彈劾大將軍,最後一封更是直接指斥大將軍通敵,以至南楚叛臣死裡逃生,襄陽失而復得,這兩條罪名更是狠毒,說大將軍欲在江淮稱王,不過是沒影兒的事,這兩條罪狀卻是解釋不清的。不提這人,如今南楚這些權貴世家,誰不是想著害死大將軍,好搶奪他留下的兵權。縱然有你這樣的人物為大將軍費心,可是又有什麼用處?閣下也不過能夠欺宋某孤身一人罷了,就是宋某告訴你大將軍被囚之處,你有什麼本事救他出來?」
那人沉吟未語,暗處之人卻是按耐不住,走到燈光下冷冷道:「你這等浮浪子弟怎知道大將軍心胸,若非是大將軍壓制,只怕南楚已經是烽火四起,只是若是大將軍真的被害,只怕那些忠心大將軍的將士就再也不能忍耐了,只要你說出大將軍被囚何地,我們絕不為難你。」燈光下看的分明,這後來之人卻是一個黃冠道士。
逾輪冷冷一笑,有意無意地折扇輕搖,似乎要繼續和那道士爭辯,豈料折扇開闔之間,一道烏光突然從扇骨中射向黃冠道士的咽喉,這一下突如其來,那道士想不到逾輪出手竟會這樣狠辣,促不及防,眼看那暗器就要取了他的性命,不料劍光一閃,那道烏光被擊落一旁,那布衣儒士手持長劍,眼中皆是怒色,道:「你如此手段,必是心狠手辣之輩,看劍。」聲音未落,一道匹練一般的劍光已經襲到逾輪面前。
逾輪閃身飛退,手中折扇搖動,將劍勢擋去,劍扇相交,逾輪面色微變,這布衣儒士的內力平和深厚,強過他許多,一劍已經險些讓他失去折扇。探出敵人深淺,逾輪便展開身形,只是四處遊走,尋機出手,那布衣儒士的劍術光明正大,守得森嚴,攻得穩健,便如名將率正兵攻城略地,毫無縫隙可言,逾輪心中發愁,這樣的劍術對付他刺客一流的武功,最是合適不過,除非是自己趁他不備,否則很難有得手的機會。逾輪心中煩惱,那布衣儒士也是心驚不已,這青年的武功詭譎狠辣,遊走於自己的劍勢之中,揮灑自如,可是只要自己稍露破綻,他便如鬼魅一般襲向自己的要害,只鬥了幾招,那布衣儒士心中便生出異樣的感覺,這個青年必是雙手沾滿血腥的殺手身份,否則不會有這樣的身手和殺氣。不過這儒士心中雖然有些不安,劍勢卻是越來越沉穩。
兩人交手不到百招,雖然表面上平分秋色,但是逾輪隱隱覺出自己的武功已經被對方的劍法壓制,心中生出強烈的殺意,索性施展開兩敗俱傷的招式,不惜生死,也要和那劍士一決,不知怎麼,他心中隱隱覺得,柳如夢若是出賣自己,十有**定是為了此人,所以越發對他生出恨意。
那儒士眉頭深皺,他得到情報,這個宋逾知道許多自己想要得知的消息,而且此人出入都是形單影孤,性情又頗為高潔,應該可以用情義動之,所以才來相詢,想不到這人不知為何竟然動了拚死之心,雖然自己終會取得勝利,可是若是殺死這人,一來失去了探聽消息的機會,二來也會打草驚蛇。心念輕動,他皺眉道:「宋先生,若再不肯住手,只怕在下兄弟就要得罪了。」說罷,連展劍勢,將逾輪迫得越發窘迫,連連後退。就在逾輪退出第三步的時候,那黃冠道人飛身而起,手中顯出一柄拂塵,逕自向逾輪後心點去。這兩人心有默契,只想點了這青年的穴道將他制住。豈料逾輪似乎早有所料,就在那道人堪堪點到他背心重穴的時候,他的身形彷彿狸貓翻轉過來,竟是不顧長劍穿心的厄運,手中折扇射出三縷烏光,道人料不到他竟會和自己拚命,眼看即將死在暗器之下,不由一聲怒吼。
就在這時,寂靜黑暗的夜色中傳來三聲裂帛一般的琴音,彷彿來自幽冥的利刃一般,穿越十幾丈空間,逾輪射出的烏光竟然從中折斷,與此同時,布衣儒士手中的長劍和黃冠道士手中的拂塵都是被無形之力震得一偏,只是毫釐之差,已經避免了兩敗俱傷的慘劇,一時之間三人都是驚得呆住了。
這時,從暗中走出一個黑衣青年,面上蒙著黑紗,走到近前躬身一禮道:「宋公子,多有得罪,請看在素日相識的份上不要見怪。」
這人雖然蒙著面,可是逾輪卻是一眼便認出他的身份,面上露出驚疑之色,忐忑不安地道:「這是怎麼回事?白,白兄。」
那人一揖道:「請宋公子恕罪,丁大俠欲為大將軍盡力,無奈不知囚所,難以下手,而且若非昏君奸相下手謀害,也不便擅自出手搭救大將軍,為了得到準確的消息,丁大俠和閣中有舊,故此相求,閣主知道宋公子可能知曉內情,為了大義,不得不違背昔日承諾,指引丁大俠來尋公子,若有得罪,尚請見諒才是。」
逾輪面色數變,眼中漸漸清明,望望眼前舊日同僚,又向黑暗中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那人又上前道:「宋公子,你和閣主本是舊日相識,閣主也知違諾相煩,未免過分,可是還請公子看在陸將軍乃是南楚棟樑,不容摧折的份上,暢所欲言。」
逾輪眼中閃過無奈淒苦之色,道:「我受閣主大恩,無以為報,縱然身死,也無所顧惜,既然閣主相詢,在下知無不言,陸將軍便囚在城中喬家廢園,只恐數日之內,就會生死分明,我也慕陸將軍為人,陸將軍赴死之時,我定會親自前去送行。閣主欲知陸將軍生死,不妨留意在下行蹤就是。」
那布衣儒士和黃冠道士都是大喜,上前拜謝,逾輪卻只是冷冷一笑,不理不睬。這時候暗中傳來幾聲琴音,隱隱有勸慰之意,逾輪心念數轉,面上露出悲喜交加之色,也不敲門,縱身躍入柳園之中。繼而暗中傳來一縷簫音,聲音淒楚,似有無限幽恨,轉瞬消失在風中。
布衣儒士乃是知音之人,聽出簫音隱含的惆悵之意,心中不由生出疑問,向那蒙面青年問道:「請問白兄,這位宋先生和天機閣有何牽扯,若是他有勉強之處,只怕大事會毀於一旦。」
蒙面青年笑道:「丁大俠不必擔心,宋公子和本閣關係非淺,只是數年前已經退隱江湖,按照敝閣規矩便是再無牽扯,這一次閣主不得已毀諾,想來他心中不滿,不過閣主待他恩重如山,他又是重情重義之人,只要閣主吩咐,他定不會相負的。」
布衣儒士放下心來,一揖道:「請代在下謝謝閣主大恩。」
那青年肅然道:「皆是為天下百姓盡力,何談恩情,在下告辭,若有什麼事情,請轉告寒總管知道即可。」
說罷那青年悄然隱入黑暗之中,黑暗中琴音響起,有相別之意,片刻杳然。
布衣儒士面上露出傾慕之色,道:「天機閣主果然是世間奇人,若非得他相助,我們哪有可能相救陸將軍。」
那黃冠道士面上露出疑惑之色,道:「天機閣主始終以白紗覆面,就連身形也隱在寬袍之下,丁兄真的肯定他就是我們在震澤湖上所遇之人?」
布衣儒士道:「相貌身形雖不可見,但是聽他琴音,定是當日相遇的雲公子,不過像他這樣的人物,是絕對不會當面露出真相的,不過能夠得他相助已經是蒼天庇佑,我們也就不要追根究底了。」
那黃冠道士聽了也是連連點頭,卻又憂心忡忡地道:「動手劫獄,終究是不臣之舉,還是希望國主能夠體念大將軍捍衛社稷之功,若能下旨赦免,才是最好不過的。」
那布衣儒士喟然道:「只盼君恩如海,能夠體念忠臣之心。」說完自己也覺得這是妄想,只得輕歎一聲,隱入夜色之中,轉瞬消失不見。那黃冠道士歎道:「君恩九鼎重,臣命一毫輕。當初王爺因此而死,大將軍又憑什麼能夠倖免於難,我也是貪求了。」說罷,也隨後沒入夜色之中。
此刻的南楚深宮,趙隴看著尚維鈞承上的密折,撇撇嘴,不過是殺個臣子,幹什麼這樣慎重,又是深夜呈遞,還要秘密賜死,明明是謀反重罪,卻只將家人判了流刑,心中生出想要加重刑罰的意念,但是想了片刻,還是懶得多事,便批了一個「可」字,然後隨手將折子丟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向後殿走去,那裡還有等待他的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