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州市原仁濟醫科大一附院院長孟繼華同志,因病醫治無效不幸於2012年1月13日20時15分去世, 享年六十五歲。
孟繼華教授於中國外科學、醫學教育, 尤其是終末期肝癌、肝門部膽管癌、肝移植方面做出了奠基性貢獻, 培養了眾多醫學人才, 無愧於一代宗師。
遵照孟繼華教授生前遺願, 遺體捐獻給仁濟醫科大用作骨溶解症的研究,願人類早日戰勝這一疑難雜症。
今定於2012年1月15日10時於錦州市殯儀館舉行遺體告別儀式, 並遵孟繼華教授遺願,一切從簡。
特此訃告。
短短兩個月裡, 再一次站在這裡, 於歸說不出是什麽心情,她跟著眾人一起渾渾噩噩鞠躬, 再起來,腦海裡回想的卻是孟繼華的那場演講,點燃了她心中微弱的理想之光。
他在彌留之際, 也沒有一句話留給家人,只是拉著他們的手, 叮囑:“孩子……這條路很難走……我已經老了……你們是中國醫學發展的未來……要把我沒有完成的事業……傳……傳承下去……”
在場所有人都哭了, 他說完這句話後,就安詳地閉上了眼。
陸青時最後一個來, 站在最後一排,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上去遞了一束菊花,微微鞠了一躬。
彼時天高雲淡, 松柏常青,風吹起青黃不接的草地,麥浪一般翻湧。
顧衍之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青時”。
陸青時回頭,眼眶微紅:“好”。
“真決定走啦?”秦喧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來。
“嗯”陸青時應了一聲,開著免提收拾東西。
“嘖嘖,環遊世界可真夠浪漫的”她靠在更衣室的櫃子上,手裡拿著一封特快專遞,是陸青時郵給她的東西。
“趁著還有力氣走路,就把想做的事都做了吧”
她一邊說,一邊把衣服折好放進行李箱裡。
秦喧拿著手上這封郵件:“這樣真的沒關系嗎?”
陸青時拿起手機放在耳邊:“嗯,我直接給她她不會要的,我要是突然不測,還得拜托你”。
秦喧長歎了一口氣:“好吧,好吧”。
說真的,她和顧衍之一樣不想面對那一天,雖然大家都知道那一天遲早會來。
“對了,向南柯去上海了,你知道嗎?”醫生突然提了一嘴,秦喧一怔,心中湧起難言的滋味。
“不知道,她去哪裡,和我沒有任何關系”。
陸青時聳聳肩:“你過得開心就好”。
有新的同事,雖然沒有從前那麽知根知底,但也算平易近人。
有新的工作環境,不知道比仁濟醫科大那個破爛的手術室先進了多少倍。
也有新的薪資福利,足夠讓她在上海這個國際化大都市裡安身立命。
秦喧斂下眸子:“嘛,是挺開心的”。
“這是……”最新一次術前檢查,傅磊站了起來,眼睛眨也不眨盯著閱片燈,難以置信的神情。
維克多戴上眼鏡:“ohmygod!肝區完全壞死了,這下可糟了!”
傅磊深吸了一口氣,揉著眉心讓自己冷靜下來,眼眶通紅,足足有幾分鍾沒說話。
維克多同情地拍著他的肩膀。
傅磊抬頭,臉上有一種破釜沉舟的神情:“我去做配型,準備肝移植吧”。
維克多頓時鬼叫起來:“那心臟的手術誰來做?!”
傅磊苦笑著看著自己的朋友。
維克多苦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竟然說了一句中國諺語:“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傅磊臉上溢出真心實意的感激:“維,謝謝你”
“你也知道孩子媽媽還在住院,這件事請幫忙瞞著她”
維克多嘀咕著:“真是搞不懂你們中國人”。
在門診接待了一上午病人,趁著午休時間,於歸又鑽進了模擬手術室,光是站著給她遞器械,郝仁傑都累得夠嗆。
“我說你歇一會兒行嗎?這都六個小時沒吃沒喝了……”
於歸專注於自己手裡的事,拿超小型電刀剝離著猴腦裡的腫瘤。
“不行,陸老師說過了,術前醫生做的準備越多,想出的手術方案越多,可能預見的出血情況越多,做過的模擬手術越多,手術台上患者活下來的可能性才越大”。
她額頭滲出一絲薄汗,和腫瘤周旋著,即使動作已經很輕了,卻還是有出血,機器叫起來。
模擬手術宣告失敗。
於歸閉上眼,再睜開:“再來”。
郝仁傑一張臉皺成了苦瓜:“姐姐呀,我尿急,讓我去上個廁所行不?”
於歸白他一眼:“懶牛懶馬屎尿多”。
郝仁傑如蒙大赦,捂著小腹跑了出去。
“青時,我們準備走啦”顧衍之拎著行李箱,站在樓梯下衝她招手。
陸青時懷裡抱著薯條,回過身來看著打掃乾淨一塵不染的屋子,微風揚起雪白的窗簾,桌上放著一束新鮮的百合,茶幾上放著碼得整整齊齊的遊戲碟和手柄,往事走馬燈一樣掠過眼底。
“陸青時,你酒量也太差了吧!”
“哇!陸老師……這本書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就你,你看的懂嗎?”
“你個死好人姐,你不說話會死啊!”
……
醫生唇角彎起一絲弧度,輕輕關上了門,和往事告別。
風從洞開的車玻璃吹進來,漢堡從縫隙裡探出頭去,衝每一個路過的人露出笑臉。
她們一路向南,從清晨走到黎明,從黎明走向黃昏,從黃昏走到夜晚。
從平原走向丘陵,從丘陵走到高原,路過了洱海的風花雪月,羌塘的渺無人煙,可可西裡孤單的羚羊群。
她們餐風露宿,見過最燦爛的星空,最澄澈的大海,也在這場旅行中找到了彼此的歸宿。
陸青時躺在鳴沙山上,仰望著沙漠裡的月亮,顧衍之躺在她旁邊,她微微偏頭就能看見她的側臉,是那麽好看,琥珀色的瞳仁是那麽溫柔而又明亮。
可是現在那雙眼睛裡積攢滿了淚水,陸青時能感覺到力氣從自己身體裡一分一秒流失。
就像這沙子一樣。
她閉上眼,意識喪失之前聽見自己說:“顧衍之,我們去北京吧”。
不知道人死之前,是不是都有一種落葉歸根的意識。
顧衍之第二天就買了票,漢堡和薯條暫時寄養在靠譜的寵物店,她帶著她上了飛機。
飛機有些顛簸,陸青時昏昏欲睡,顧衍之托著她的腦袋,眼也不眨看著她。
她知道她在害怕,害怕自己突然閉上眼就再也醒不過來。
陸青時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別怕……真的不行的話……我會跟你說”。
她總是這樣,清醒的時候少,昏睡的時候多。
顧衍之別過臉,吻落在她的額頭:“嗯,睡吧,睡醒我們就到了”。
等她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顧衍之半抱著她,微微仰起頭,無聲的眼淚滑入鬢角裡。
有空姐推著餐車過來,她趕緊拿袖子擦了擦眼淚,示意對方不要打擾。
空姐什麽話都沒說,遞給她一杯白水和紙巾,又悄悄推著餐車離去。
不大的小區,位於協和醫院背面,市井小巷裡生活氣息濃厚,有幾位老人聚在樹蔭下下棋,路旁開著一溜小吃店,水果店,文化用品等,價格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二環,也還算公道。
陸青時拉著顧衍之去買烤冷面,七塊錢加腸加蛋加肉一大碗,小攤的主人五十來歲,一邊做一邊打量她們,突然眸中一亮,操著一口地道的京片子開了口:“喲,這不是陸家的小丫頭嗎?!眨麽眼兒都這麽大啦!”
陸青時笑:“大叔您還記得我”
“可不,碗(我)家兒子那時候得了癌症,還是叫你爸爸給治好的,現在都娶媳婦成家咯!”
老北京人熱情好客,跟她東拉西扯,又好奇地看著顧衍之,陸青時只是笑,臨走之前又執意多送她一份烤冷面,她推辭不過,好在顧衍之硬是塞了雙份的錢放在籃子裡,兩個人才得以脫身。
“我從小就是在這裡長大的”陸青時伸手一指,老舊的家屬院牆壁上爬滿了爬山虎,現在只剩藤蔓,若到春夏必是一片生機勃勃。
顧衍之拉著她上樓,推開落滿灰塵的房門,不大不小的兩室一廳映入眼簾。
這是她童年住過的房子,爸爸媽媽住主臥,她住次臥,狹窄的空間裡並沒有擺多少家具,都用舊報紙蒙著,輕輕一抖滿層灰。
“我還以為你家不說大富大貴,最起碼也要住個大點的房子吧”
畢竟是醫學世家,祖孫世代都是專家教授,青史留名。
陸青時推開自己房間,灰塵湧入嗓子眼裡,輕咳了兩聲:“那個年代的醫生不像現在,做一台手術就有很多很多錢,我的父母也很節儉,他們去世後大部分積蓄也捐給希望工程了”。
顧衍之點頭,這才是真正的專家學者教授吧,一輩子兢兢業業,不爭權奪利,也不沽名釣譽,陸家世代人都將這一點傳承得很好。
陸青時推開窗戶通風換氣,顧衍之拿臉盆打來水擦洗著家具,又把陽台上枯敗的花枝修剪乾淨,地板也拖得一塵不染。
午後的陽光灑進來,洗好的床單被套在微風中輕輕搖擺著,室內彌漫著陽光和洗衣粉的味道。
顧衍之盤腿坐在床上翻相冊:“這哪個是你?”
她指著一張幼兒園畢業照問她,陸青時湊過去,哼了一聲:“自己找”。
“這個?”她指著一個膚色略黑的小姑娘。
陸青時的臉色也黑了黑:“再找”。
“這個?”
“……那是男孩子吧”
消防教官撓著腦袋嘀咕著:“這麽小哪裡看得出來是男是女喔……”
她不服輸,又隨機指了幾個,陸青時通通搖頭,她泄氣了,把人抱住,晃著她的身子。
“青時,你就告訴我,是哪個嘛?”
陸青時面色有點赫然:“那你不許笑”。
顧衍之一本正經:“不笑,我保證”。
她的手指慢慢挪向了畫面最邊上一個清秀的小女孩,顧衍之眸中一亮:“我就知道,我家青時小時候也……”
她話說到一半,陸青時的手指在旁邊點了兩下。
“這個”
顧衍之定睛看去,一個胖墩墩的小姑娘,幾乎淹沒在了人海裡。
她愣五秒,隨即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青時你小時候居然比我還胖……”
陸青時撲了上去撓她,臉紅到耳根:“喂不是說了不許笑嗎?你還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癢,不笑了,不笑了”。
年輕的身體只是玩鬧著,輕易就擦出了火花。
陸青時看著她的眼睛就明白她想做什麽,掙扎了一下想從她身上下來:“白天……”。
顧衍之不放:“反正又沒有人”。
“門沒關……”她聲音漸微。
“我進來的時候就反鎖了”她說的含糊不清。
“窗簾沒……”
“沒事,反正對面沒人”她抱住她的腰身把人壓進了床榻裡。
“偶爾這樣一次挺好的”
陸青時躲:“什麽?”
“想看清你……”她趴在她耳邊吹氣:“動情時候的臉”
“唔……”
她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明明還不到春天,恍惚之中卻聽見了貓兒的聲音。
一個黃昏就這麽過去。
接到爸爸媽媽電話的時候,於歸正在模擬手術室忙到昏天黑地,她得了批準,摘了手術帽走出來,穿著綠色洗手服,散著烏黑的頭髮,走到分診台前從護士手裡接過聽筒。
“媽,什麽事?”略有些疲憊的嗓音。
“小歸啊,今天回家嗎?”媽媽期盼的聲音傳了過來。
於歸下意識拒絕:“不了,沒……”
“今天是除夕呢,爸爸媽媽想和你一起吃個團年飯”
怕她拒絕,於媽媽又壓低了聲音:“你爸他一大早就殺了兩隻自家養的土雞,就等著你回來好好給你補補呢”。
拒絕的話在嗓子眼裡滾了幾滾,於歸還是沒能說出口。
“那……那我去跟老總請假試試看,不行的話,你們就別等我了,自己早點吃飯”。
“哎,好!”於媽媽喜不自勝:“那……那你先忙,我去幫你爸做飯去”。
於歸捋了捋頭髮,似有些苦惱:“別做太多,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呢……”
“知有,這段日子以來辛苦你了,今晚一起吃個飯吧,你阿姨親自下廚,冉冉也好點了,能吃點流食,咱們就在病房裡過個新年”。
安爸爸是好意,知道她無家可去,也感激她對自己女兒的關心與照顧,特意發出了邀請。
可方知有還是拒絕了:“不了,叔叔阿姨,還有冉冉,祝你們除夕快樂”。
“只是今天……我想和最重要的人一起過呢”。
她說完,禮貌地鞠躬道別,離開了安冉的病房。
安爸爸拍了拍自己女兒的肩,示意她不要傷心:“是個好孩子”。
安冉笑了,臉色蒼白,戴著呼吸機:“爸……求你件事”。
方知有跑到急診科去找於歸,郝仁傑在分診台裡寫著護理日志,筆一抬:“剛跟老總請假,回家了吧”。
“喔……這樣嗎?”方知有一愣,不無失落地垂下眸子。
她剛想掏出手機給她打電話,自己戰隊的消息又彈了出來。
“老大,馬上總決賽了,練兵嗎?”。
她想了想,劃掉,準備給於歸發消息的時候,安冉蒼白的臉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她又打開消息界面:“好,一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