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時知道, 她這次的傷恐怕得養很久身體各項機能才能恢復正常,顧衍之艱難地把頭轉向了她, 氧氣面罩上騰起一片霧氣, 似乎有話想說。
陸青時輕輕把它摘了下來,俯身去聽, 那人斷斷續續吐出兩個字:“漢……漢堡……”
“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它的”陸青時趴在她耳邊說話,好讓她能聽得更清楚一點。
爆炸產生的衝擊波不僅震碎了她的髒器, 也勢必會對聽力造成不可逆的損傷。
想到這裡,陸青時的眼神黯淡了一些, 對方卻很輕地點了一下頭, 似乎想笑但因為扯痛了傷口又變得齜牙咧嘴起來。
“一支杜冷丁”她吩咐護士拿藥,撩起了她的衣服袖子, 親自給她扎針。
“睡吧,你現在需要休息”
也不知她聽懂了沒有,在藥物的作用下很快陷入了沉睡,長長的睫毛蓋在了眼簾上, 陸青時替她蓋好被子,吩咐護士隨時注意她的生命體征變化,隨即離開了ICU。
“哇,秦老師好厲害,這麽小的孩子插管一下子就進去了”
跟秦喧混的久了,於歸一口一個秦老師叫的十分上道,馬屁也拍的甚是流暢。
秦喧被誇的心花怒放:“想學嗎?來,我教你”
於歸大喜過望,興奮地搓搓手:“啊,真的可以嗎?陸老師會不會不高興……”
秦喧翻了個白眼:“你管她幹什麽,整天拉個死人臉,脾氣也又臭又硬,她往這一站,你們急診科的溫度都叫她拉低了”
說起這個,於歸也小聲嘟囔著,滿是怨念:“跟我同期進來的規培生都可以獨立做小手術了,陸老師還從來沒有帶我上過手術台”
她好像完全忘記了第一次上台的時候各種出錯被人嫌棄的事。
郝仁傑重重咳嗽了一聲:“那啥,我去看看五床點滴結束了沒”
“哎,等等我,我也去”
“隔壁還有個病人等著我清創呢,我先走了哈”
一時之間,整個急診處置室的醫護人員紛紛表示自己忙的不行,秦喧摸了摸鼻子:“奇了怪了,剛不是還在這跟我侃大山呢嗎?”
於歸莫名覺得有點冷,打了個噴嚏:“今天空調是不是開的有點低?”
她去摸空調遙控器,一轉頭頓時一臉見了鬼一樣的表情,險些雙膝一軟給人跪下了,趕緊立正鞠躬,把頭低得像鴕鳥。
“陸老師好,陸老師吃早飯了嗎?陸老師來的這麽早一定沒有吃早飯我去給您買!”
陸青時抱臂靠著門站著,面無表情,只是眼神看得她發毛。
於歸打算溜出去,被人拎住後領揪了回來:“這麽想上手術?”
於歸欲哭無淚:“不,我不想……”
陸青時點頭:“下午有一台腸梗阻,你跟我吧”
秦喧咽了咽口水,打算從後門悄無聲息溜出去,陸青時偏頭衝著分診台喊:“好人姐,跟醫務處打個報告,就說我說的,急診科缺人,給婦產科秦醫生調個崗,她不是剛好也有……”
秦喧衝了過來扒住她的白大褂,擠出兩滴眼淚:“我求你了祖宗!不要調我崗,急診科又苦又髒又累,還沒有手術補貼,不是人待的地方!”
陸青時嫌棄地把她的爪子從自己嶄新的白大褂上扒拉開:“不是人待的地方?”
“說錯了,只有你這種超凡脫俗的天才醫生,如此高風亮節,如此為病人著想,甘於奉獻,大愛無疆的偉大而不平凡的人才能待在這裡!”
這一通彩虹屁吹的於歸目瞪口呆。
陸青時點了一下頭:“那以後急診會診?”
秦喧點頭哈腰:“隨叫隨到”
陸青時滿意地讓開了門口:“滾吧”
“謝謝陸主任寬宏大量,大人不記小人過,陸主任再見!”
秦喧苦著一張臉,還得強撐出笑意來跟她道別,其實內心早就內牛滿面。
二人第N次交鋒又以她一敗塗地輸得屁滾尿流告終。
中午吃飯,食堂限量供應紅燒大雞腿,秦喧為了彌補早上的口無遮攔,也害怕她真的把自己調去了急診科,特意早早地來排隊,打了兩份雞腿飯獻殷勤。
陸青時在她對面坐下,一隻手伸進了兜裡摸索著,掏出來兩隻透明手套戴上了。
秦喧一臉匪夷所思:“你要幹嘛?還沒從工作狀態中解脫出來???”
陸青時看她一眼,沒說話,唰地一下掏出了手術刀,秦喧嚇了一大跳,湯都差點打翻,捂著臉:“我就罵你一句,你沒必要拿我開刀吧!”
等了半天,那刀也沒劃到自己身上,睜眼一看,對方正拿著手術刀優雅地給雞腿去骨。
“血管神經剝離完畢”
“去骨完畢”
“可以吃了”
秦喧想起在她手下被解剖的內髒,頓時一陣乾嘔——這飯是吃不下去了。
中午休息照慣例於歸給方知有打了個電話聊聊近況,聽她說最近媽媽好了很多,加入了一個遊戲工作室當代練能賺不少錢雲雲,於歸打心眼裡替她開心,眼看著午休時間快過了,她掛掉電話匆匆忙忙跑去吃飯,剛走到醫院大廳,就被一個中年婦女拉住了。
“請問,你知道於歸,於醫生在哪嗎?”
於歸莫名覺得這名婦女有些臉熟,興高采烈地:“啊,我就是啊!”
“你就是啊”中年婦女笑著,去摸自己提溜著的菜籃子。
於歸拍了一下腦袋,總算想起來了:“啊,您就是安安的媽媽……”
她話音未落,迎面砸來一個臭雞蛋,中年婦女撲上來撕扯著她的衣服頭髮:“我艸你媽了個八子,誰讓你鋸我家安安的腿的!你們這些黑心肝沒良心的醫生,我家孩子還那麽小,你就給她截肢,她下半輩子可怎麽活喲!我苦命的安安喲!”
邊說邊嚎著卻沒有一滴眼淚,於歸被推來搡去的,握住了安安媽媽的手:“那個……您聽我解釋……”
“解釋個錘子!你還我家安安的命來!你們好狠的心呐!那麽小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喲!大家快來看看啊!仁濟醫科大一附院的醫生是怎麽謀財害命賺昧心錢的喲!可憐我苦命的安安剛出生就是腦癱,又被截了肢下半生該怎麽過喲!”
隨著中年婦女的大聲哭嚎,越來越多的人被引了過來,有路人對於歸指指點點,門診大廳裡也衝進了一批拉著橫幅的人,上書“謀財害命,還我孩子雙腿”。
一衝進來護士攔都攔不住,就衝著著於歸扔爛菜葉子臭雞蛋邊叫邊罵,推搡著她。
“不是人!”
“畜生!”
“那麽小的孩子也能下得去手!”
“為了錢什麽都乾得出來!”
“狼心狗肺,這種人就應該吊銷行醫執照!”
“今天我們一定要討個說法,叫你們院領導出來,不然我們就不走了!”
“對,不走了!”
雞蛋液黏在頭髮上緩緩掉了下來,於歸扒掉衣服上的爛菜葉子,那雙漂亮的眼睛變得通紅,看著這位頤指氣使的中年婦女,她的孩子是自己拚了命也想要救下來的人,不被理解的委屈與心酸一齊湧上了心頭,於歸哽咽著:“當時的情況必須截肢,她……她被壓在了鐵製櫃子下面,大腿以下粉碎性骨折,手腕上還系著……”
坐在地上哭嚎博取同情的中年女人突然一躍而起,扇了她一個大嘴巴子:“你住嘴,你賠我安安的雙腿!!!”
此舉無疑在人群中投下了一枚炸彈,群情激奮,一擁而上按倒於歸,什麽菜葉子臭雞蛋臭鞋子臭襪子統統一股腦砸了上去。
“對,讓她給安安償命!”
“打啊,打死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於歸掙扎著,胸牌被扯到了地下,她想去撿被人推了一把栽在了地上,一陣拳打腳踢,她伸手護住自己脆弱的頭部,纖細的手腕又被人一腳踹了開來,她紅著眼看自己的胸牌被越踢越遠,在每個人的腳下踩了又踩,沾滿泥土。
郝仁傑想上來拉她,也被迫加入了戰圈,被扔了好幾個臭雞蛋,場面愈發混亂。
那些職業醫鬧又去砸分診台,破壞飲水機,驅趕原先在大廳裡等候的患者,叫囂著要讓醫院賠錢,開除於歸。
劉青雲見勢不好,趕緊給醫務處打了電話,又去問護士長:“徐主任呢?”
“早上出去了,好像說有個什麽什麽學術會議”
他能參加什麽學術會議,多半是醫藥代表的請客吃飯宴席,劉青雲把電話掛了,趕緊打給陸青時。
陸青時一邊拿手術刀把雞腿肉切成小塊一邊問:“上次你們科的那個,陳巧兒,報警了嗎?”
說起這個,秦喧又歎了一口氣:“我們科裡的醫生天天輪番上陣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人家不願意你有什麽辦法,說是家醜不可外揚,我們要是報警,人家說了,就要告我們泄露患者隱私,夾在中間兩頭不是人,人呐,要是沒良心就好了”
陸青時皺了眉頭,剛想開口,放在桌上的手機震了起來,她接起來臉色一變,放下手術刀轉身就跑。
秦喧也站了起來,衝著她的背影喊:“哎你幹嘛去,飯還沒吃完呢!”
整個門診大廳亂做一團,到處亂飛的臭雞蛋,牆上貼的大字報,拉的橫幅,傾倒的飲水機,混戰的職業醫鬧與醫護人員。
陸青時從一堆爛菜葉子裡把於歸的胸牌撿了起來放進兜裡,拉起倒在地上的郝仁傑,對方簡直像看見了救星一樣要哭了出來:“陸姐……”
陸青時點頭,繼續往裡走,一個雞蛋飛了過來,她穩穩接在了手裡,雞蛋液從指縫裡流了出來,一個男人一拳朝於歸的頭上砸了過去,她手疾眼快擋了一下,掌心被震的發麻,順勢推了他一把,從地上扯起來狼狽不堪的於歸,低聲道:“到後面去”
幾個同事把於歸拉到了分診台後站著,她低著頭鼻青臉腫,淚水悄無聲息滑了下來,小聲啜泣著。
那男的還想衝上來,陸青時閑閑站著,雙手明明插進了白大褂兜裡,卻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
“你別過來,再過來我立馬報警了”
“你是什麽人,讓你們院領導出來!”有人叫囂著。
陸青時亮出證件:“我就是領導,誰是你們帶頭的?”
那群人面面相覷,推一個帶頭的出來不就等於承認自己是醫鬧嗎?
最後還是中年女人磨磨蹭蹭站了出來:“我……我是安安媽媽……我們沒有帶頭的,他們都是我的街坊鄰居,見我們孤兒寡母的,自發聚集起來幫我討個公道”
“你是患者家屬?”陸青時點了一下頭:“陳姐,醫務處劉處長到了嗎?”
組裡的麻醉醫很從善如流:“到了,陸主任,劉處長在會議室等著呢”
“請吧,有什麽不滿意的,去和醫務處溝通,門診大廳不是你們撒野的地方”
那男的還想衝上來,突然被人牢牢抓住了胳膊,他回頭一看,是全副武裝的民警,頓時身子都軟了下來。
“這個……警察大哥……”
附近醫院派出所的民警早就對醫鬧見怪不怪了,十回出勤有八回都是因為醫鬧。
“走吧兄弟,派出所裡喝個茶去”
“不是,大哥,我們這是幫忙的啊,幫忙的啊……”
民警指一下挨著牆根站著的於歸:“幫忙的你把人打成這樣?”
有人見勢不對,打算悄悄溜出去門診大廳,陸青時給劉青雲使了個眼色,他立馬帶著保安把大門堵了。
“還有砸壞的東西,護士長清點一下損失如實上報”
“至於……”她看一眼於歸:“去做一下傷情鑒定”
她這麽做是不打算善了了,於歸心裡感激:“陸老師……”
“去吧,拍個片子好好檢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