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陸老師並不是仁濟醫科大畢業的嗎?而是正兒八經北醫三院的高材生,如果說仁濟醫科大是東南地區首屈一指的綜合性醫院,那麽北醫三院的名頭放在全球都是殿堂級的學府。
於歸手指敲打著鍵盤,輸入“陸青時”三個字。
晚上九點熄燈,魔鬼訓練了一天的消防隊員們陸續睡下了,半個小時後,正是人的神經最放松的時候,突然警鈴大作,整棟樓都冒出了煙霧,伴隨著火光劈裡啪啦。
“著火啦!”有人扯著嗓子喊,隊員們被煙嗆醒,眼睛都睜不開,衣服也顧不上穿好,連滾帶爬往外跑。
一口氣跑到操場上,顧衍之早就掐著秒表在等著了,最後一個下來的時候她按下秒表,嗓音低下去,不怒自威:“你們是消防員,不是普通人,不是廢物,不是孬種!”
“你看看你們這張被煙熏的五迷三道的臉!”她拿著教鞭挨個指過去:“火場求生第一條是什麽?!大聲告訴我!”
“報告!是用濕毛巾捂住口鼻!”
“答對了,很可惜沒有獎勵!原地一百個蹲起準備!”
那人還不服氣:“報告,我做到了為什麽要罰我!”
是白天的那個刺兒頭,顧衍之眯了眯眼,用教鞭結實的另一頭戳了戳他的胸口,把秒表杵到他眼前讓他看。
“你是你們寢室第一個下來的,最後一個下來的也是你們寢室的,五分鍾!”她突然提高了聲音:“五分鍾在沒有任何防護的火場裡意味著什麽知道嗎?!”
“意味著如果不是演習,站在你旁邊的戰友,你需要救助的對象,已經是個死人了!”
刺兒頭愣了一下,低著頭不吭聲了。
“所有人都有,繞操場蛙跳十圈,最後一名再加五公裡越野,副官看著他們做不完不準睡覺!”
夜間值班,陸青時即使闔上了眼,神經也始終是緊繃著的,在聽見第一聲敲門聲的時候,她就已經翻身而起套上了白大褂。
“誰?”
“陸老師……是我”
陸青時打開門,於歸抱著電腦小心翼翼站在門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陸老師……我可以進來嗎?”
陸青時站在門口,絲毫沒有放人進來的打算,面無表情看著她的頭越來越低,聲若蚊蠅。
“有……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陸老師……”
半晌,於歸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在她的沉默裡一點一點消散了,不無失望,鞠了一躬打算離去的時候。
陸青時退後一步:“進來吧”
於歸喜出望外:“我……我……”
“什麽問題趕緊問”陸青時在桌邊坐下來,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撐著腦袋。
於歸趕緊把電腦推到她面前:“這是我關於肝門部膽管癌的一點想法”
陸青時上下滑動著鼠標,修長白皙的手指撐在下巴上,電腦幽藍的光襯得整張臉更加冷淡。
如果用她們圈內人的叫法來看的話,陸老師這種類型應該就是禁欲系吧。
於歸一邊看著屏幕一邊偷偷打量著她好看的側臉,心想。
不過看了兩頁,陸青時的眉頭就鎖了起來,她抬眼看著自己不學無術還愛投機取巧的學生,語氣毫不留情。
“我本來以為你只是不求上進沒想到還論文抄襲,你寫的這東西,是你自己的嗎?”
於歸自知理虧,搓著衣角,頭低得像一隻鴕鳥:“我……我在網上看到了陸老師的論文……論文裡的病例和王有實的病例很相似……”
“所以?”陸青時挑起眉頭,抱臂靠在了椅背上:“這就是你論文抄襲的理由?”
“我沒有!”論文抄襲這四個字對於任何搞科研的人來說都是泰山壓頂,於歸突然激動起來,拳頭攥的死緊。
“我去解剖實驗室做了病理研究,照著您的方法和操作要求,這個手術絕對不會失敗的”
陸青時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她:“就憑你三流醫學院出身的三流水平嗎?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不會失敗的手術,外科技術日新月異用我三十五歲的目光來看我十八歲時寫的東西,我的評價是——爛透了”
“醫生所謂的不失敗,充其量只是運氣好罷了,而顯然,你並不具備這種運氣”
“因為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於歸的拳頭越握越緊,慢慢紅了眼眶:“那就這麽看著他去死嗎?!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他是重男輕女,他窮,他有罪!可是他就罪該致死嗎?!”
“他生了三個孩子都是女兒,可是沒拋棄任何一個孩子,努力賺錢養家糊口讓孩子有飯吃有書讀!他已經拚盡了全力在生活了!”
於歸一邊說一邊抹著眼淚:“我知道你們這種天才看不起我,看不起王有實這種普通人,可是我們也已經在拚命了,我們沒有你那麽好的背景,沒有你那麽高的智商,沒有你聰明沒有你優秀沒有你有錢難道就是原罪嗎?!我雖然是三流醫學院的三流水平,可是我永遠記得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天宣誓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我和你們這種見死不救的醫生不一樣!”
“我永遠不會拋棄我的任何一位患者!!!”
她吼完之後喘著粗氣眼淚直流,陸青時就這麽靜靜看著狼狽的她不說話。
郝仁傑聽到動靜跑了過來,躲在門後自言自語:“我的乖乖,本來以為是小奶貓沒想到是小狼狗,敢和陸姐正面剛,是個狠人”
她漆黑的瞳孔裡映照出自己狼狽不堪的一張臉,不知道為什麽,她表現的越是平靜自己就越是委屈,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心裡想的卻是:完了,完了,得罪了科主任,肯定拿不到規培證畢不了業了。
這麽想著於歸幾乎哭地背過氣去,抬手抹眼淚的時候,似乎看見她微微彎了一下唇角。
再想定睛細看的時候,又恢復了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喂,仁濟醫科大一附院急救中心”一片靜謐裡,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接線員立馬拿了起來。
“這裡是120指揮調度中心,距你院五公裡處的景榮大道十字路口發生了一起車禍,傷者為一名三十二歲男性與三十歲女性,救護車是否可以出動?”
“明白了,馬上出發!”接線員掛掉電話,重撥了急救中心內線號碼。
兜裡放著的手機劇烈震動起來,陸青時馬上接起來:“喂?我知道了”
掛掉電話撥開於歸往外衝去,於歸愣了一會兒,也從兜裡摸出手機,胡亂抹了兩把眼淚也開始往外跑。
“新來的,把那個急救包拿上!”郝仁傑背了一個急救包邊跑邊叫。
“喔!好!”於歸一把從器械台上扯下急救包也顧不得哭了,三下五除二背到了背上,白大褂在風中飛揚著,連滾帶爬趕在救護車關門的時候以一個並不優美的姿勢撲上了車。
可是現場沒人笑,就連一向最愛捉弄人的郝仁傑也破天荒地沒出聲,檢查著急救器械。
“現場什麽情況?”陸青時戴上耳機跟120指揮調度中心聯系著。
“車禍,小汽車追尾一輛裝滿建材的大貨車,車內有兩人,男性司機昏迷不醒,副駕駛上的女性……”那邊的接線員頓了一下:“是位孕婦”
陸青時心裡頓時咯噔了一下,只是聲音依舊沉著冷靜:“我知道了”
一條條命令有條不紊傳達下去:“麻醉醫隨時準備氣管插管,做好生命體征監護”
“郝仁傑檢查下器械,等下看情況我可能要開胸”
“開放性創傷骨科知道該怎麽做吧?”對方迅速點了下頭。
對於這個跟著自己身經百戰的團隊她無比信任,可總有一種莫名的不安縈繞在心頭。
“於歸”她終於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給婦產科秦醫生打電話,讓她再拿一套新生兒急救包過來”
“好”於歸手忙腳亂翻出手機按著號碼,因為緊張按錯好幾個鍵,等待電話接通的時間裡默默在心底祈禱著: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第一次出救護車千萬別出什麽差錯啊!
床頭櫃上的手機一直在震,男人不耐煩地翻了個身摸過來掛斷了。
女人卻突然驚醒,從被窩裡光著身子坐起來,嗓音還是喑啞的,波浪卷的長發柔順地披在肩上,借著月光能看見她瓷白細膩的肌膚與振翅欲飛的蝴蝶骨。
“手機給我”
“再陪我會兒嘛”男人摟她的腰,女人推了他一把。
“哎呀你快點!”
秦喧給那邊回撥過去,一邊迅速穿著衣服:“好,我知道了,馬上到”
即使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真實面對現場情況的時候,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這……”於歸拿著急救包茫然無措,滿地碎玻璃渣子,小轎車的前擋風玻璃已經完全破裂,車頭嚴重擠壓變形,追尾的那輛大貨車上建材灑落了一地,其中就有拇指粗的鋼筋深深扎進後車廂裡,黑紅色的鮮血順著扭曲變形的車門滴答滴答淌了下來,很快就把柏油馬路濡濕了一大片。
於歸重重喘著粗氣,突然感覺身體麻木,手腳冰涼,怎麽也挪不動步子了。
郝仁傑大力搡了她一下:“新來的別愣著,救人啊!”
陸青時率先來到車門前,透過破裂的車窗戶觀察了一下孕婦的情況,按亮電筆:“瞳孔對光無反應,呼吸心跳脈搏微弱,昏迷指數六級,麻醉醫準備氣管插管,郝仁傑上靜脈導管……”
戴著無菌手套的手指接著往下移,瞳孔猛然一縮,心下三寸的地方深深扎進了一根拇指粗的螺紋鋼筋,她想試著打開車門,嚴重變形的車門微微一動連著鋼筋也輕輕顫動了一下。
孕婦發出微弱的口申口今,一股血柱順著鋼筋噴了出來,孕婦的腳下已經一灘血泊。
陸青時隻好又松了手:“都別動,叫消防隊來破拆!”
“小劉,去看看司機的情況”孕婦這邊留下她與麻醉醫隔著破碎的車窗戶小心翼翼做著氣管插管。
骨科醫生劉青雲應了一聲提起急救包跑到司機那邊,順利打開車門,與郝仁傑一起把人半拖半抱了出來。
“陸主任,病人昏迷指數十級,可能有肺部損傷造成的血氣胸,我要做閉式引流”他拿剪刀剪開司機的衣服,一大片淤血遍布在肌膚上,拿手輕輕按了按,病人嘴裡溢出一些血沫。
“好,按你的判斷來”陸青時應了一聲:“給我FAST”
腹部超聲很快被連接上,當超聲移到心包的時候,大面積無回聲。
“給我胸腔穿刺包”
急性心包填塞,積血達到150ml的時候就會引發循環衰竭,到時候就真的是一屍兩命了。
陸青時看一眼孕婦挺起來的肚子,默默祈禱著:寶寶,你一定要堅強點。
“陸主任!血壓降到了40——60,休克,休克了!”監護儀尖銳地叫了起來。
陸青時額頭滲出一絲薄汗,這個半跪半趴的姿勢實在不利於操作,趴在車窗上也不敢使力,因為微微一動就會顫動插在孕婦腹部的鋼筋引發大出血。
“我知道了,快速補液!腎上腺素靜推!”
“醫生,醫生,這邊還有一個,貨車司機暈倒了,醫生!”交警跑過來叫著。
陸青時焦頭爛額了:“小劉,你那邊穩定了嗎?”
“還沒”劉青雲閉式引流出來了一大管淤血:“血壓還是沒上來!”
於歸站在原地像個局外人一樣看著眼前所有人的忙碌,昏迷不醒大出血的孕婦,還沒有脫離危險的司機,以及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血,這麽慘烈的現場,雖然來急診科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可做的都是些雜活,這是她第一次站在瞬息萬變的現場,這裡不是醫療器械先進的仁濟醫科大,背後也沒有多科室聯動隨時會診的出色團隊。
她只有自己一個人,站在浩蕩的天地間,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不知所措。
“於歸!”一片空白裡,陸青時回頭叫了她的名字。
“你去吧”
“陸……陸老師……我……我可以嗎?”於歸戴著無菌手套,拱著手站著,驚惶不安。
陸青時快速點了一下頭:“別忘了你說的——不放棄任何一位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