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白龍城下十個寨子裡,數千戶珠民便都知道了這個消息,無不愁眉不展歎息不斷,也有大膽的,破口大罵天家無道,只是歎了罵了之後,又能如何?要怪只怪自己前生不修,這世才會投胎至此,要做那萬命沉淵為一珠的營生。東起樂民、永安,西至平泰、固寧,寨裡無論男女,不分老幼,但凡能夠下水的,無不出動,從日出到日落,在七八個慣常產珠的珠母海域裡上下打撈。
一轉眼,限期便過大半了。吳三春得知撈上了不過半升的珠子,大多細小歪扭,成色最好的一顆,約有拇指蓋大,無奈之下,自己親自端著這半升珠子找到陸終面前,請求能否通融,以這顆珠子上貢。不想陸終大怒,猛地一掃,吳三春把持不住,圓升脫手而出,半升的珠子便潑倒了出去,滴滴溜溜地滾了滿地,清脆聲如雨滴般不絕於耳。
「吳直使,先前的聖上口諭你沒聽清嗎?要的是至少寸徑的珠子,你竟拿這次等貨來搪塞,你眼中還有太后嗎?」
吳三春忍住氣,道:「陸欽使誤會了。限期這麼短,如此大海撈珠,實在渺茫,且昨日回報,有一珠民下海之時遭遇鯊魚,當場命喪鯊口。如今下面的珠民都心生畏懼,不願下海,昨日齊齊到了巡檢司求告。下官得知後,是怕耽誤了太后的吉壽,這才有此念頭。既不准,再想辦法便是。」
陸終冷笑道:「不就死了一個人麼?什麼心生畏懼。莫說戰場上將士馬革裹屍,便是尋常人走路跌一跤也能致死,何況是這些天生就要下海的珠民?死在水裡有什麼可說的?我便不信有那麼多鯊魚真當時時會在船下等著他們!分明是不肯用盡全力。他們不肯下海,也罷,明日我親自過去督察!」
吳三春心裡再次罵了他娘後,面上堆出了笑,道:「好,好,明日下官陪欽使一道,看那些賤民還敢不敢懈怠。」
次日天氣不佳,雲層厚重,風力頗大,海面成了灰暗的波濤洶湧。陸終果然大早地帶了人親自到樂民寨外的灘邊。看見珠民們只一群群聚在灘上,並不出船,下令士兵以刀槍驅逐,強行驅趕下去。
原來此處珠民採珠,除非水性極佳,一般都是採用協同合作的方法。一條船上數人,下水之人用黃蠟塞住耳鼻,長繩縛住腰,攜帶籃子潛到約十到二十米深的水下撿採珠蚌,等差不多了,搖動腰上的繩子,船上的人見繩子搖動,就會將採珠人迅速拖上水面。這種方式極其危險。除了人的呼吸、心肺在海底要遭受巨大考驗,冬天忍受逼人寒氣,如果運氣更糟,還可能會遭遇鯊魚或毒海蛇的攻擊。前日便正發生了這樣一場悲劇。一個珠民下水後,船上同伴看見繩子劇烈搖晃,海面浮上一絲猩紅,急忙將他提上來,卻發現那人只剩殘肢斷臂了。這才心生畏懼,昨日齊齊聚到巡檢司乞求,加上今日天氣惡劣,是以不願下水。不想非但沒有開恩,那個欽差太監竟還自己帶人過來這樣強行驅趕毆打,珠民中有氣血方剛的,終於隱忍不下,紛紛呼號道:「大夥兒再這樣下去,遲早都是一條死路!不如就被打死在這裡,還能得個全屍,強過死於海鯊之口!」一時哭爹喊娘,亂成一團。
吳三春見狀,急忙勸陸終,「欽使大人啊,所謂眾怒難犯。這些人雖都是下賤之民,死不足惜,只還要靠他們下去採珠的。且這些人都是自小把水性鍛煉出來的,死一個少一個。若真沒了,從別地便是調來成千上萬的人也不抵用啊!」
他這話是照先前謝原對他說過後照搬過來的,連自己聽著都有些耳熟。
陸終迎著海風,臉色陰沉,終於慢慢點頭,道:「還是直使大人真知灼見,倒是我莽撞了,那就停了吧。」
吳三春急忙大聲呼喝。官軍們大多是本地人,也不大願意毆打珠民,立刻收了刀槍,海灘邊的騷亂終於漸漸平息了下來。
陸終目光掃過對面一群怒視著自己的珠民,眉角微微一抽,面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道:「你們聽著,本欽使此次過來,除了要為太后大壽尋珠,另有一目的,那便是挑選一水性上佳之人入京另用。」話說著,從自己腰間扯下一塊玉珮,用力遠遠地朝海面方向擲去,待那玉珮在數十丈外落水之後,繼續道,「你們誰能下去把這玉珮給我撈上,便能入選。從此以後一家脫離賤籍,朝廷另有重用!」
這話一出,頓時如石入湖,激出千層漣漪。
珠民為賤,世代只能操持此種險業,這些人便是做夢也想能有脫離此賤籍的一天,只也知道不過是空想而已。現在竟然會有這樣的機會擺在眼前,不管以後是做什麼,哪怕自己會送命,能讓家人和子孫後代不用再操此賤業,那也值了——雖然也有人懷疑這欽使剛才那話的真實性,尚在猶疑,另些人便已經按捺不住,飛快朝著先前玉珮的落水之域游去。
一旦有人開頭,便如洩了閘的洪水。更多的人唯恐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會被別人搶走,爭先恐後地一窩蜂跟著湧入了大海。再後頭的人知道再也沒有機會了,只好慢慢收住腳步,和剩下的更多的人一道,緊張而不安地等待著最後的勝出者。
洶湧的海面之上,但見數十個人頭如黑球一般地漂浮在上,等靠近那片水域,便紛紛沒入水中,很快失去了蹤影。
吳三春有些莫名其妙。
這陸終過來這麼些天了,從沒聽他提過這事。現在忽然來這一出,到底什麼意思?忍不住看向立在一側的衛自行,見他迎著海風眺望出去,唇邊噙了絲置之事外般的冰涼笑意。
從他這裡看不出什麼徵兆,吳三春又看向人群中的謝原。他卻正緊緊盯著海面,眉頭微鎖,神情有些凝重,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海灘邊一時除了和著鷗唳的風聲,站了數百人的這個地方,竟靜悄悄不聞一句人聲。只有陸終神情怡然,在灘邊的沙塗中不緊不慢地來回踱著方步。
終於,海面上冒出了第一個人頭,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只見他高抬一臂,用一種興奮得甚至能蓋過風聲的聲音大聲吼道:「是我的!是我的!」一邊叫著,一般飛快地往岸邊游水而來,很快,剩下的人也先後從水裡冒出了頭,跟著那年輕人游上了岸。只是相較於他的激昂與興奮,一個個都顯得有些無精打采,有些人或許是因了在水下時間超過了自己的極限,一上岸,便臥倒在地大口大口呼吸,咳嗽個不停。
岸上的珠民自然都認得他。名叫東寶。附近方圓寨裡,除了春芳的父親,水性最好的就是他了。
「欽使大人,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東寶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幾乎是一躍三跳地到了陸終的面前,正要將手中玉珮呈上,側裡忽然躥出一個三十來歲渾身濕淋淋的漢子,一把從他手中奪過玉珮,朝著陸終噗通下跪,嘴裡嚷著道:「欽使大人別信他!分明是我起先在海裡先撈到的,是他在水下趁我不備奪了去,求大人做主!」
這漢子也是同個寨子裡,名魯生。他搶了玉珮說了話,見周圍鄉民紛紛驚詫地看著自己,微微側過臉去。
回過神的東寶大怒,「分明是我撈到的,竟有這樣無恥的人!」一邊嚷著,急紅了眼,撲上來要再搶回。魯生死死捏住玉珮不放,兩人便在沙塗上廝打翻滾起來。
「都住手!」
陸終忽然喝了一聲。還在扭打的兩人終於停了下來。
陸終朝魯生伸過手。魯生擦了下嘴角被東寶打出的血痕,急忙爬著過去將玉珮遞上,顫聲道:「大人,是我撈到的。我的水性真的很好……」
東寶雙眼通紅,跪在沙子上,肩頭顫抖不已。
陸終看了眼玉珮,面上現出一絲笑意,對著魯生道:「真是你撈的?」
魯生急忙道:「是……是我……」
陸終又看向東寶,問道:「你卻說是你撈的?」
東寶大聲道:「是我,是我!是他搶走了我的,還誣陷我!」一邊說著,因了焦急,眼淚已經滾落下來。
陸終點了下頭,道:「本欽使自然會替你們做主……」話未說完,忽然臉色一變,指著兩人厲聲呵斥道:「先前要你們下水去替太后撈珠,一個個都推三阻四不願下去,如今一聽說能脫賤籍,這麼多人竟都不要命地下水去了!既然連這玉珮也能撈上,何以說珍珠不能?可見並非是不能,而是你們一個個心有不甘,尋借口不願為太后效命而已!欺君之罪,定不能饒。來人,把他們兩個給我捆了,丟進海裡去!」
眾人大驚失色,東寶和魯生更是驚呆,動彈不得。
陸終臉色陰沉,冷冷道:「你們方才不是都爭著說自己水性最好嗎?機會來了,誰能這樣爬回來,本欽使就遵照方纔之諾,勾了你的賤籍。要是上不來餵了鯊魚,那也怪不得旁人了!」
「大人,不是我撈的,是他,是他!小人一時糊塗,這才搶了他的玉珮!」
回過神來的魯生撲了上來,一把抓住陸終的衣角,不停磕頭求饒。
「來人,快動手!」
陸終一腳將他踹開,厭惡地抖了下剛被他抓過的衣袍。
四周死寂一片,無數雙眼睛望著這突發的一幕。珠民們面含憤怒,卻是無人作聲。
吳三春這才恍然,心想果然,這才是鬼見愁的一貫作風。終於明白為什麼方纔那個衛千戶會是那種表情,想來早料到這樣的局面了。
吳三春一時犯了難。這兩個珠民輕信,撞上了刀口,有陸終口中那句欺君之罪懸頂,誰還敢有二話?
陸終南下,身邊不過帶了數個白面內侍,剩下是衛自行的人,名為保護自己。今日跟來的,更是本地官軍。現在見自己令出,無人執行。那七政衙門的人是袖手旁觀指望不上,本地官軍不動,只剩自己幾個內侍捲起袖子惡狠狠上前。只他們平日養尊處優,哪裡比得上日日在海裡搏命的兩個青狀漢子?狗急跳牆,何況是人。東寶魯生二人,方纔還扭打得難分難解,現在見上當死到臨頭,絕望之下不肯束手就範,怒吼一聲,一齊與那幾個上前捉拿自己的內侍便打了起來,將靠近的太監推了個四腳朝天,狀如擱淺的翻肚烏龜。
陸終見顏面大失,臉色發青,更是怒不可遏,叮一聲從腰間拔出刀,大步走去,喝一聲讓開,口中罵道:「奸猾逆賊,竟還敢負隅頑抗,死不足惜!」舉刀便往魯生頭上砍去。
魯生瞥見頭頂一道寒光,知道避無可避,絕望哀號一聲,抱住頭俯身趴在地上,邊上圍觀的眾多珠民,雖不恥於他方才行徑,只見此情景,也無不驚懼,驚叫聲中,膽小的已經閉上了眼睛。
陸終舉刀的手已經落到魯生的後頸之上不過一寸之距,就要砍下之時,忽覺臂彎內側似被什麼輕輕一撞,持刀的手臂立刻發麻,虎口一酸,刀竟從手心鬆脫,堪堪就要掉落之時,身側驀地多出一隻手,那手接住下墜的刀柄,順勢往上輕輕一塞,刀便又回到他手心。
魯生已經感覺到脖頸後背的寒意,閉目等死之際,發覺那刀噬痛楚卻遲遲未至,又聽見四周靜得彷彿水底世界,終於忍不住戰戰兢兢回頭,看見自己身側多了個人。整個人一鬆,立刻便癱軟在了沙地上。
陸終的視線從那隻手慢慢上抬,看見一個留了大胡的陌生男人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自己身側,因比自己高了半個頭,所以正俯視下來。半張臉被鬍子遮住,所以看不清表情,只那雙眼睛,卻沉得像此刻烏雲翻滾的天際。不禁微微一愣。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那男人已經不露痕跡地撤手,微微後退一步,開口道:「欽使大人,得饒人處且饒人。且下官聽說,當今太后最憐恤百姓,所要之珠也是用於賀冠。珠民雖賤,亦是天朝子民。下水而死,那是運數使然,若這樣生出血光,未免不吉,有損太后慈蔭。何妨饒過這二人,為大壽遙祝慈齡,大人因為如何?」
陸終已經斷定,方才自己手臂突然酸麻脫力,必定是這大胡男人弄的。只他阻攔自己下刀之時,手法靈巧異常,甚至可用迅如閃電來形容,加上海風捲動二人衣袖,若非眼厲之人,絕難察覺,還會以為是自己因了他的靠近而停刀。
他長久以來身居高位,向來跋扈,見此人竟大膽如斯,自然慍怒。偏他那一番話又說得冠冕,叫人無可指摘發作不得,當下僵在原地。
突生這樣的變化,邊上的眾多珠民等醒悟過來,紛紛下跪,對著陸終乞求。
陸終目光掃了一圈,見吳三春並不開口,一臉事不關己之樣,那個七政門千戶面無表情,彷彿對方纔的一幕視而不見,心念一轉,想到自己此次不辭勞苦特意親自南下,採珠討太后歡心是一等大事。如今自己地位雖高,只背後覬覦之人卻是無數,一個不慎便有可能踩空。這個吳三春,必定是巴不得自己出事。而那個姓衛的千戶,表面上奉命保護自己,畢恭畢敬,背地裡如何卻不知道。萬一將此事記錄上報,被有心之人抓住小辮子也是極有可能。反正這個大鬍子方才出手之時替自己留了面子,倒不如就此台階下了,更顯自己寬宏。
陸終想定,終於慢慢將刀插回鞘中,冷冷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既如此,咱家就饒了你二人的命。」
魯生和東寶沒想到這樣揀回條命,急忙磕頭道謝,拖著還發軟的兩腿,連滾帶爬地去了。
陸終看向那大鬍子,微微瞇了下眼,擠出一絲笑,道:「你是何人?」
吳三春這時候冒了出來,笑嘻嘻道:「欽使大人,這便是前次提過的謝原謝巡檢。方才有驚無險,全仗大人有容人之腹。謝巡檢,還不見過大人?」
謝原朝陸終見了一禮。陸終再次盯他一眼。這才轉向吳三春,冷笑道:「那兩個的命可以饒,只珍珠卻不能不要。離限期也沒幾天了,吳直使,你的擔子可還不輕。太后的壽日慶賀若被耽誤,只怕你我都擔不起這罪責!」
吳三春自然也明白這道理。皇家早習慣窮奢極侈,萬一到時得不到滿足,覺得被掃了興的話,絕不會聽下面的解釋,第一個倒霉的就是自己,無奈只得硬著頭皮,道:「不是時候還未到麼……」想了下,轉身對著一眾珠民,大聲喊道:「你們都聽見了!限期快到。方才欽使大人心慈,饒了那二人這一遭。你們就該知恩圖報,趕緊都散了,給我出船下海去!真耽誤了,誰都逃不了!」
珠民們不過是手無寸鐵的民眾,被方才一幕鎮住,縱使再有不甘,也曉得反抗徒勞。聞言紛紛歎息搖頭,人群終於三三兩兩,開始慢慢散開。
謝原望一眼洶湧海面,微微出神之際,忽覺身側似有一道目光看來,微微扭頭,見是先前那個始終未出一聲的衛姓千戶。此刻身後海風大作,掀得那人衣角獵獵,整個人卻紋絲不動,兩道目光直直射向自己。見被察覺,並未閃避,反倒迎上自己目光,朝自己微微掀了下唇角,似是露出了一絲笑意。
謝原並未上前,只是朝他遠遠地略微頷首,便轉身而去。
今日風波,雖暫時得以解決,只誠如那陸終所言,半月期限眼見要到,以他看來,想要在限期內捕得那樣碩大珍珠,希望實在渺茫。這個陸姓欽使,果然不負鬼見愁之名,心狠手辣。若不想個辦法,只怕到時,此地珠民都要遭殃……
謝原雙手負後,從沙地上緩緩往上之時,身後忽然起了追趕的腳步聲,見其中正是方才險些淪為刀下之鬼的魯生和東寶二人。東寶跪下謝過救命之恩後,那魯生卻在眾人鄙視目光之下伏地不起,痛哭流涕道:「謝大人,多謝你救了小人。小人自知無恥,幹出了那等事情。只小人婆娘剛又有孕,小人自己便罷,死了也就一條賤命,卻不想我的孩兒長大也與我一樣。我做夢也想著能脫離此等賤業,連做夢都想啊……」
圍觀珠民面上的鄙視神情漸漸消失,哀歎聲四起。
謝原眉頭緊鎖,分開人群,往白龍城方向去。待要騎上馬時,見常寧笑嘻嘻靠近,便停了下來。
常寧道:「今日多虧大人,要不然那二人就沒命了!大人英明!」
謝原一笑,道:「人都散了,你還不去隘口巡檢,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是不是有事?」
常寧被他一語道破,臉微微一熱,忸怩了下,才放低了聲音,道:「謝大人……你家表妹,我先前問過春芳,說你家表妹並無親事在身,可是真的?」
常寧見謝原一語不發,只是用一種極其驚詫的表情看向自己,臉更是發熱,眼前浮出三娘對著自己笑時露出的一對梨渦,心頭發熱,鼓起勇氣又道:「我……我也未定親。我和她年歲相當,她對我也時常笑。我……我想叫我娘上門求親。謝大人你看是否可行?會不會是高攀了?」
謝原這才回過神兒,擺了擺手,道:「無妨,無妨。我回去後,先代你問過表妹意思。」說罷翻身上馬。
常寧見他頭也未回地便去了。且覺他聽到自己問話時,起先的驚詫過後,便不大熱絡的樣子。只知道這個上司平日就是這般模樣。所以也未多想。終於說出埋藏心底多日的話,此刻只是大大地鬆了口氣,心情極好,恨不得當場翻幾個跟頭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