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辰點,街面上雖已靜悄悄了,太監公館裡卻依舊華燈高照,一場餞宴正至□。一眾州官特意趕到白龍城為欽使陸終餞行,衛自行自然也列坐。只是因了他工作性質的關係,眾官員對他都是畏而遠之。除了剛開始出於禮節紛紛敬酒過後,此時便都轉向陸終。席間紅面共赤耳一色,恭維與馬屁齊飛,賓主盡歡,好不熱鬧。
衛自行早發覺坐自己近旁的幾個州府六七品官員俱是正襟危坐十分拘謹,知道是畏懼自己的緣故。對這種局面早習慣,亦不想讓人掃興,自己再獨酌了幾杯,正要起身先行離席,忽見凌烈從宴廳外朝自己走來。
凌烈是他手下最為得力的百戶之一。除了武功,最擅刑訊。他似乎天生就該從事七政門這種職業,對血腥似乎有一種發自骨頭的嗜好。迄今為止,意志再堅強的犯人都無法在他手下堅持過三個時辰。前次那個丁彪就是由他審訊的。
凌烈無視大廳中的一干人,面無表情幽靈般地飄到衛自行身邊,俯身下去到他耳畔,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大人,外頭那個姓謝的巡檢找你。」
衛自行稍稍有些驚訝。不知道他這時候忽然來找自己會是為了什麼。微微挑了下眉,便起身往外而去。他邊上的眾人正如坐針氈,現在見他提前離席,紛紛起身相送,無不鬆了口氣。
衛自行到了宴廳外,遠遠看見庭院中靜靜立了個人,兩邊燈光映照,看得清清楚楚,正是謝原。信步過去,笑道:「欽使大人明日要走,謝大人怎不一道入內小酌幾杯,以敘辭情?」
謝原拱手道:「我不過末等武官,且前些日開罪過欽使大人,不便湊此熱鬧。過來尋衛大人,是有一事。」
衛自行哦了一聲,「何事?」
他神情雖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雙眼一直在注視著對面的這不速之客,早發覺他神情雖如一貫平靜,只眉宇間卻略顯慘淡。這反常之色,便是一臉的鬍髯也遮掩不住。心中實在有些費解。
謝原微微吁氣,壓下此刻心中的一團紛亂,望向衛自行,道:「衛大人,我過來是替我表妹三娘帶個話。她改了主意,願意嫁你了。」
謝原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是置身事外者般的平緩。聽到這話的衛自行卻猛地揚眉,驚訝地脫口而出:「怎麼可能,她不是……」
他話沒說完,戛然而止,改口道:「她還說了別的嗎?」
謝原平靜地道:「沒了。」
衛自行這一刻的心情,複雜難言。本不抱希望了的事情忽然有了巨大轉機,第一反應自然是興奮。只是這短暫的興奮很快便被隨後生出的疑慮給取代了。
他心儀那個女子,現在聽到她改口願意嫁自己,從情感上說,當然高興。但是比起能沖昏人頭腦的情感,他更相信自己的理智和判斷。她在白天來找自己說話的時候,與其說那是一場「說話」,不如說是一場「談判」,她給他的印象就是思維清晰,意志堅定,知道自己要什麼,知道自己做什麼,並且,她對自己似乎並沒有什麼男女情愛之感。心儀這樣一個女子,對他來說種挫敗,但更大的感覺還是興奮,並且認為值得他去付出耐心。正如他對她說過的那樣,如果有一天,他的青雲之志能達天際,她無疑將會是最適合與他比肩而立的那個女子。所以現在,不過短短半天間,她的態度竟忽然這樣改變,實在不合情理。
衛自行心中飛快掠過這念頭,面上卻絲毫未現,只是笑容滿面道:「如此極好。能得她首肯,乃我極大幸事。那我便向欽使大人告個假,明日須得先與令堂粗略議些禮節之事,如何?」
謝原捏了下拳,微微點了下頭,低聲道:「如此甚好。我先告退了。」說完立刻轉身,朝外大步而去。
衛自行凝視他背影,目光落到他腰間,見並未帶刀,微微瞇了下眼,眸中驀地一道寒光掠過,「鏘」一聲,已抽出近旁凌烈腰間的佩刀,發力擲向前頭的謝原。刀鋒割破空氣,發出輕微嗚嗚之聲,堪堪抵他後背之時,謝原側身避過,猛地握住刀柄,止住刀勢。
衛自行寒聲道:「謝大人果然好身手。明日咱倆就成姻親,不如就趁此刻切磋切磋,免得往後再無機會動手!」說話聲中,緊接著抽出自己腰間的佩刀,朝他攻去
謝原閃避,衛自行卻步步緊逼,刀光勝雪,將他逼至花牆一側,見他再無去路,猛地大喝一聲,全力斬劈而下。謝原橫刀相格,兵刃的刺耳交接聲中,如火鋒芒四濺。
衛自行覺到手臂微震,再用力,刀竟壓不下去半分,與那夜刺客來襲時的情狀相差無二,心中一直以來的疑竇立刻得了證實,冷哼一聲,壓低聲道:「橫海王縱橫南洋,雖是朝廷欽犯,卻與衛某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只他若與前朝兆姓餘孽有瓜葛,妄圖助他謀逆的話,那就休怪衛某翻臉無情。」
謝原注視著他,慢慢收回手中的刀,端詳了一眼。如雪的刀鋒上,刀光似流水閃過。他一手搭上刀鋒,以拇指食指兩指捏住運力,喀一聲斷金之音中,刀身從中斷裂成兩截。
「我表妹是極好的女子,蕙質蘭心。論及俠肝義膽,你我更是不如。她值這世間最好的相待。往後若教我知道你有負於她,便如此刀!」
謝原一字一字說完,將手中斷成兩截的刀投擲至地,轉身而去。
裡頭的人被外面的兵器格鬥聲給招了出來。因隔了些距離,花牆邊又昏暗,到底幹什麼,旁人也看不大清楚,只知道是有人在相鬥。吳三春有了前次的教訓,以為又是刺客,喝進肚裡的酒頓時化成汗,正要大聲喊人,忽然模模糊糊認了出來,一個似是衛自行,一個似是謝原。
吳三春確定是謝原了,驚訝喊道:「哎呀,這是怎麼搞的?」趕緊支著脖子大喊謝原,卻見他頭也不回地去了,慌忙擦了下汗,朝著慢慢從暗影裡出來的衛自行道:「衛大人,謝巡檢他……」
衛自行擺擺手,微笑道:「無事。我方才與他隨意切磋而已。倒是驚擾了各位。諸位大人回去繼續吃酒便是。」
眾人見虛驚一場,哎了幾聲,紛紛回去了。
等人都散盡,凌烈彎腰揀起地上的兩截斷刀,仔細看了眼,遞到衛自行面前。雖仍無話,只一貫沒有表情的一張臉上,此刻也微微現出了絲訝色。
衛自行看了眼刀的斷口,見整齊如切,不禁也怔了下,明白為什麼一向不現喜怒的凌烈會現出這樣的表情了。
七政門裡軍官的佩刀都由朝廷寶業局統一配置,但不同級別所佩的刀,其鋒芒與質量,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凌烈雖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百戶,但他醉心兵器,從前幾經周轉得到這把佩刀,堪稱本朝最精芒的利刃之一,輕易絕不會折,數年前一次遭遇倭國忍者,最後便是用這把刀將對方連同鐵甲劈成兩半。這樣的一柄刀,現在竟被他用兩指折斷——衛自行自忖自己也能做到這樣,但斷口想要如此平整如切,卻有些為難。
「大人,此人不除,必是後患。」
凌烈終於開口,清晰地道。
衛自行望向謝原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不必急著動手,先看著吧。」
謝原直到出了太監公館,才終於驚覺自己捏拳過緊,以致於手都微微顫動。長長呼出一口氣,緩緩鬆了臂膀,這才止住了顫,腳步卻絲毫未有放緩,仍疾步往巡檢司而去。
身畔的風從暗巷中穿弄而來,扑打著他的臉和衣角,夜是如此寂闃,他彷彿只能聽到自己單調而急促的腳步聲。聽得久了,心中忽然便湧出一種孤涼之感,整個人彷彿立刻被這種感覺緊緊抓住,猛地停了腳步。
現在這一刻,他才像是終於知道了自己的心一直以來到底在想什麼——其實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那個從天而降的表妹就已經無聲無息地進駐了他的世界,毫無預警地擾亂了他原本目標單一的平靜生活。等他現在驚覺,才發現自己錯了——錯的不是今夜這樣裝作聽不懂她的話,錯的是,先前不該放任自己被她吸引,以致此刻情已種心,再難拔除。
「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不想我走的嗎?」
「如果有別的原因,你也可以告訴我。或許我能考慮下。」
「你真的沒有別的話想說了嗎?」
片刻之前,她仰頭望著他說出的這一句一句,此刻便如鐘擺一樣,不停敲打著他的胸膛。
他能對她說什麼?對她說他最近總是盡量趕回家吃晚飯,就是為了默默看著坐對面的她如何哄自己的母親多吃小半碗飯,就是為了吃她偶爾笑盈盈地伸筷子幫著夾到他碗裡飯頭上的那一筷菜嗎?現在的自己,血管裡流淌著的,除了謝姓先祖的血脈,還有與這血脈一道世代傳承下來的責任和服從。哪怕這不是他的本意,他也必須遵守。這一點從他七歲時在父親面前下跪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注定了。這一輩子,只要他活著,這就無法改變。
他的父親娶了他的母親,為的是傳宗接代生出他。所以他的母親到現在為止,也只知道她的兒子是南洋海上的盜匪,卻根本不知道謝家的男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存在的。他的父親雖然和他一樣,從生下起就背負了先祖的誓願,但卻平平淡淡地和母親過了這一生,然後早早地去了。他也想和自己的父親一樣,悄無聲息地過了這一輩子。但是上天卻不予他這樣的幸運。先是因了不憤獨眼龍泯滅天良的海上掠奪,他做了旁人口中的橫海王,領了一群走投無路的弟兄們開始海上生活。然後他對自己說,就這樣也好,做一個一輩子不受王法管束的海上盜匪,哪怕到死他那張戴了面具的通緝畫像仍高懸在官府佈告牆上也好,至少得了個天地廣闊無拘無束。他對自己這麼說的時候,其實也知道,潛意識裡便是希望傳承了那姓的人永遠不要找來。但是他真的沒他父親幸運。從數年前那個蒼白臉色的少年站到他面前向他現出前朝玉璽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的人生真的不是他自己的了。
他年歲不小,之所以遲遲不成家,除了沒有遇到他想娶的女人這個原因外,或許潛意識裡,更是不想像自己父親一樣,為了有一個能延續謝家男人使命的後代而娶一個女人。他不願自己的兒子將來也不得不背負著這或許生生世世也無法完成的使命而活著。與其這樣,寧可在自己這一代而終。哪怕死後愧對祖先,他也不覺得後悔。
現在,他已經對不起一個作為母親的女人了,無論如何也不會再累及另一個值得這世間所有美好相贈的可愛女子。
那個姓衛的千戶,雖心機深沉,操的又是七政門的刀,只無論如何,比自己要好上許多,往後善惡不論,有一點他卻很是清楚,他絕非池中之物。更遑論他年輕英俊,昨日乍看到他與她一道站在太監公館的大門前時,便如一對璧人……
只要她好,他真的沒關係。最後,他這樣模模糊糊地想道。
他終於再次長長呼吸一口氣,吐出積在胸中的悶氣後,繼續大步往家的方向而去。
第二天早,馬氏和春芳知道溫蘭改了主意又要嫁衛自行的時候,謝原已經早早出去了。老太太乍聽到這消息,自然驚詫,對著溫蘭少不了一番盤問。聽溫蘭一番耐心解釋,說對方人品上佳,前途未可限量,且跟表哥也商議過,他也應允了,沉默一陣後,終於笑著抹了下眼睛,道:「好……好……你既然自己有主意,你表哥也應了,想必那人應也靠譜。姨母雖想多留你些時候在身邊,只女大當婚,便是親娘也留不住……雖嫁得遠了些,但這是好事,好事……」
溫蘭見老太太雖在笑,眼角卻似有淚光,心中也是一陣難過,忍住眼睛的酸,握住老太太的手,道:「姨母,您就是我親娘。往後不論我去多遠,我都會想著你,有機會,我也會回來瞧您的,您要長命百歲……」
馬氏伸手輕輕撫摸了下她的臉,唏噓歎道:「姨母定要多活幾年,往後還聽你娃娃叫我姨婆……」
「三娘子,你嫁給衛大人,那不就成官夫人了?真正的大官夫人?比咱們州府裡州官的夫人還要威風?」
春芳在一邊見縫插針地插嘴,三人裡唯獨她興高采烈。正嚷嚷著,前頭衙門的一個弓兵跑了過來,喊道:「老太太,謝大人一早就吩咐我等著衛大人來,他果真來了,在門口呢。」
馬氏慌忙擦了下眼,站起來道:「快請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