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進了城,自然先到前些日張貼出新懸賞榜文的佈告亭去看個究竟。不想到亭子前找了半晌,卻不見那張榜文。去問附近一個酒館裡的夥計,才得知幾天前有縣衙衙差過來揭掉了榜文。
「可是有人撈上了?」
溫蘭插問了一句。
夥計搖頭道:「沒聽到有人提起。若真這樣,我肯定曉得。」
范大娘見溫蘭露出失望之色,兩人從酒館出來,便道:「這種酒捨茶館的消息最是靈通,他都這麼說,想必是真的了。既然過來了,也不好白跑一趟。我家有個侄兒正好在縣衙裡當差,我索性帶你去問下。」
溫蘭正有些不甘心,聽她這樣說,忙道了謝,跟著往縣衙去。到了地兒,正巧那范家侄兒範文今日輪到守大門,范大娘過去便打聽了起來。
範文聽得溫蘭想要應榜,驚訝地打量她幾眼,又聽說她是海邊人,這才哦一聲,壓低聲道:「東西還是要撈的,只不是現在。過些天你們再來……」
溫蘭有些不解,正要再詳問,大門裡頭忽然湧出來一群人。當先一年輕男子,著一身華麗的金色繡獅官服,腰佩長刀,足踏黑色官靴,面色冷肅大步而出,正是前幾日在街頭看到的那個七政門千戶。他身邊跟著小跑而出的縣令方臻,後頭是幾個七政門的副手軍官和衙役。
範文聽見身後響動,慌忙站直閉口,范大娘也拉了溫蘭想躲避,卻是遲了,對面的人已經到了大門口。
衛自行的目光掃過門口台階下的人,見是兩個穿著普通的民間婦人,並未多留意,正要抬步跨出門檻,眼光餘光掃過那個年少女子的臉龐,視線忽然停了下,腳步便也跟著遲緩了。
溫蘭一直微微低頭,卻也仿似感覺到了對面兩道目光的直視,稍稍抬眼,見那人正在看自己,略微有些心驚,急忙垂下眼瞼,不動聲色地避開了視線。
方臻早看到了站在衙門口台階下來不及避讓的兩個民間女子,又見一直大步而行的衛自行腳步微滯,以為衝撞了他,想討個好,指著范大娘和溫蘭喝道:「大膽刁民,竟敢擋在衙門外攔了衛大人的路,意欲何為?」
范大娘噗通跪了下去,顫聲道:「大人錯怪了。民婦是聽說縣衙有懸賞榜文,想過來應榜,不想榜文卻不見了,這才大著膽子過來問個究竟的……」
方臻方纔還不過是虛張聲勢,現在聽范大娘提到榜文,卻真的是被觸到痛腳,勃然大怒,一個箭步衝了出來,厲聲道:「大膽!滿口胡言亂語!什麼榜文,來人,快把這兩個刁民趕走!」
范大娘嚇得不輕,不曉得自己哪裡說錯了話惹得縣官這樣惱怒。溫蘭雖不解,卻也曉得自己今天過來,時機明顯是不對。見範文不停朝自己焦急打眼色,急忙扶起兩腿發軟的范大娘,正要離去,卻聽那個姓衛的千戶不疾不徐地開口:「方大人,有人來應榜,那是好事,你這麼急做什麼?」
方臻見衛自行竟會為此發問,心中暗暗叫苦,後背發燙,鼻尖已經沁出了細汗。原來一個月前縣衙裡遭竊,那賊不但偷了些細軟,竟連他的官印也一併偷了去。官員失印是大罪,他自然心急如焚,卻又不敢叫外人知道,這才張了懸賞榜文,只說丟了重要物件叫人去那一帶撈。只是湖心處水深數丈,想要在湖底撈回又豈是容易之事?眼見一個月過去官印還沒找回,早就急得嘴上冒泡。偏偏這時候七政門的人又來了。監察百官本就是那些人的職責之一,這若是被曉得了,自己還有好果子吃?所以當天立刻就派人悄悄去把全城張貼出去的榜文都給揭了,勒令手下不許透漏半點消息。前幾天抓到了丁彪,坐地審訊。這事自然輪不到他,都是七政門的事。只聽說這丁彪一開始極其骨硬,後來架不住對方的刑訊手段,陸陸續續招供,前兩天又根據供詞抓了些人。然後今天,終於等到這些人要離開了,也沒聽說要追究自己的失察之罪。方臻這才覺得鬆了口氣。本以為就要萬事大吉了,不想臨送出門,卻遇到了這樣的一出……
方臻心怦怦直跳,勉強應道:「大人誤會了,莫聽信這刁婦的胡言亂語……」
衛自行打斷他話,道:「我倒是聽說,方大人的官印丟了。不知道是真是假?縣務繁冗,大人日理萬機,一時大意不察境內謀逆,尚情有可原。只連官印都能丟,委實少見。」
方臻見衛自行望著自己,神色溫和,目中卻隱含厲色,頓時汗出如漿。
七政衙門的偵緝耳目,說遍佈天下也不為過。只要需要,沒有什麼他們查不出的秘密。據說從前朝廷辦許文山一黨的案子時,七政衙門最後呈上的證詞中,連許文山過去數月每日間三餐飲食都記錄在檔。現在見這衛自行不但曉得自己丟東西,連丟什麼也知道了。想再繼續隱瞞下去,絕無可能。
方臻不顧旁人在側,急忙跪了下去,面如土色道:「下官該死,不該企圖隱瞞。上個縣衙遭竊,竊賊偷了印鑒竟丟到城外蘆葦湖中去。下官一直找人在撈,奈何還沒尋回。下官自到了此地就任,時刻牢記為朝廷效力,肅盜平賊,兢兢業業,夙夜不怠,這才惹了賊人怨恨,故意以此來構陷於我,還望大人明察!」
衛自行不語,再次瞟了眼溫蘭,這才唔了一聲,漫不經心地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方大人也不必過於自責,將官印找回才是第一要務。」
方臻自然知道衛自行的來歷。
衛自行出身高官之家,祖父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曾是朝廷內閣的中心勢力之一,後因受到政敵排擠不得不致仕,惱恨交加之下駕鶴歸去。衛家從此失勢。繼而,族人又被檢舉出各種不法之事,衛自行也受到連累被削去功名。因京師七政門指揮使徐慶林與衛家有舊,他這才改投七政門,以基層低級校吏做起,因行事果決能力卓異,很快便累升至正六品百戶。三年前,南方旱災,多處發生暴-動,又有雲南守將楊顯趁機作亂,聲勢浩大,各處紛紛失陷,最後便是衛自行鎮壓了暴民作亂,又設計誘殺楊顯,這才叫這已經風雨飄搖的大興皇朝得了暫時安寧。也是憑此功勞,他才以這樣的年紀便做到了廣東七政衙門指揮的位子,被稱為七政門近十年來崛起的最優秀的青年軍官,前途不可限量。
方臻聽說過他手段毒辣,這才害怕被他曉得自己丟了官印的事。沒想到竟會這樣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喜出望外,急忙道謝,頭點得似啄米雞,道:「是,是,大人說的極是,下官這就去找……」話說完了,見衛自行仍是不動,似乎並無動身的意思,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幾天他將衙門讓給衛自行,多少也知道了這個人脾性陰鬱,喜怒不定,心思更是難以捉摸。現在好容易僥倖過關了,不敢催他,更不敢開口亂說,怕一個不當招禍。小心看他一眼,見他視線正落在大門外台階下站著的那年輕女子臉上。跟著仔細看過去,發覺那女子膚色雖微黑,不合時人以女子肌膚白皙為美的標準,但眉目卻頗秀雅,一身尋常的寬大舊衣裳下,隱約可窺體態婀娜。心中一動,便以為這女子被衛自行看上了。
他自然想討好於他,只是摸不準他脾氣,前些天不敢出手而已。現在有現成的機會來了,不願錯過,略一思索,已經有了主意。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對著范大娘和溫蘭和顏悅色道:「你們兩個,哪個村的?」
溫蘭沒想到在縣衙門口會有這樣的遭遇。這個姓衛的男人,從數日前第一次見到時,憑直覺就知道非善類。現在早發覺他多看了自己幾眼。自己並非傾國傾城,不知道是哪裡引起了他這樣的注意。自己在這裡,是個沒有身份的人。心裡頓時警鈴大作,十分後悔竟會挑了這個時候過來。正想找個借口趕緊避退開,身邊范大娘已經戰戰兢兢道:「我們是縣北柳莊的。應榜的是這位溫娘子……」指了下溫蘭。
溫蘭見眾人齊刷刷看向自己,退也沒路了,只好迎上眾人目光,對著方臻坦然道:「確實。我略通水性。聽說有懸賞,這才過來想試試的。」
方臻有些不信,道:「本官張出告示多日,許多熟知水性的青壯男子都無功而返……」言下之意,便是不相信她的話。
溫蘭聽這縣令的口氣似是不信,正好順坡下路,急忙道:「大人說的是。是我先前想得太過簡單。這就走。」說完抓住范大娘的手低頭轉身要走。
「方大人,她既敢來應榜,想必便有幾分本事。讓她試試又有何妨?」
一邊的衛自行忽然開口。
方臻偷望衛自行一眼,見他凝視著這女子,更證實了自己先前的猜測。既然他有這樣的興致,又哪裡敢反駁。急忙順了他話,對著溫蘭道:「衛大人說的極是。你既然來了,那就去試試。若真能替本官找回大印,必定重重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