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盼之前都是以“兒子”的身份出現在秦家,這還是第一次以“兒子的同學”的身份來到這裏。
秦母熱情招呼道:“這是柑橘普洱,多喝一點,暖暖胃。”
顧盼忙道:“謝謝阿姨。”
秦母笑道:“不用這麼拘謹,把這裏當自己家就行了。”
“好……”怎麼可能那麼淡定地當成自己家。
為了方便兩個人一起寫作業,秦母把飯廳的餐桌收拾了出來,讓秦楷銘和顧盼面對面地坐著。
客廳開了地暖,顧盼把羽絨服脫了,只穿了件茶色的高領毛衣。
寫作業的間隙,她偷偷抬眼看去,只見秦楷銘穿了件白色的矮領毛衣,裏面露出一截白底藍條紋的襯衣領,看起來既溫暖又乾淨,配上他那副金屬邊框的眼鏡,整個人的氣質都柔和溫潤起來,君子如玉,在燈光之下像是會發光。
他微低著頭,正在解一道題,兩扇睫羽濃密,高挺的鼻樑讓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指順著線條摸一下。
顧盼心生異樣,只覺得像是有條毛茸茸的貓尾巴在她心間掃了一下。
——糟了,是心動的感覺!
這時,秦母路過進廚房拿東西,突然開口道:“顧盼,你看我們巧……我們家楷銘穿這一身怎麼樣?”
秦楷銘沒有抬頭,但筆尖一頓。
顧盼感覺自己一瞬間被撞破心事,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居然還結巴起來:“挺、挺好看的。”
秦母笑眯眯道:“本來他在家裏穿個睡衣就行了,這一聽你要來,把我買來給他過年的新衣服都穿上了。”
秦楷銘耳根子都紅了,皺眉道:“……媽!”
顧盼忍不住笑了。
秦母點到即止,給兒子留面子,識趣兒地閃人道:“好了好了,不打擾你們學習了,我去那邊看論文。”
顧盼用心聲繼續打趣道:“哦?新衣服……”
秦楷銘看了眼她,嚴肅道:“好好寫作業。”
哈哈哈哈。
兩人從午後一點寫到了四點半,基本是把文綜的作業做完了,數學作業做了一半。顧盼看了看時間,道:“今天就到這裏吧,我先回去了。”
不然再晚一點就要打擾到秦家吃晚飯。
誰知那邊秦母聽見了卻道:“你們寫了一下午作業了,坐過來玩一會兒唄?顧盼,阿姨今晚做好吃的,留下來吃飯吧。”
顧盼受寵若驚,道:“不了阿姨,我還是回去吧,我媽肯定還等著我吃飯呢。”
秦母道:“你媽媽剛打電話跟我說了,今天晚飯你在我們家吃,你不用擔心。”
顧盼一愣。
——她媽平素最不喜歡麻煩別人,以前也是這樣教導她的,這方面管得比較嚴,所以就算她小時候去白知遙或者林疏桐家玩,也從不在她們家蹭飯和留宿。
她媽今天是怎麼了?不光主動讓她來秦家寫作業,還讓她在這裏吃飯?
而且要打電話的話,為什麼不直接打給她?
顧盼問道:“阿姨,我媽現在在家裏嗎?”
秦母道:“你媽媽平時上班累了,在家裏休息呢,所以說不想做飯。”
顧盼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正色道:“阿姨,您實話告訴我,我媽是不是有什麼事?”
秦母笑道:“能有什麼事啊,你這孩子不要想太多了。”
就連秦楷銘也感覺到了不對,開口道:“媽,怎麼回事?”
顧盼心想,有什麼時候是她媽非要避開她的?
隨即,她心裏有個猜測,她看向秦母,沉聲道:“阿姨,是不是我爸來了。”
秦母徐徐地歎了口氣,大概是知道再瞞下去也沒什麼用了,於是道:“顧盼,你媽媽不想讓你難做,你體諒下她吧。”
也就是說她猜對了。
“阿姨,您的好意我明白,我媽的用心我也知道。”顧盼頓了頓,道,“但我不是小孩了,有些事我有知情權,而且我想見我爸一面。”
秦母想了想,還是不太放心:“要不讓楷銘送你回去吧。”
然而顧盼卻拒絕了:“阿姨,不用了,我能處理好的,謝謝您。”
說完,她又轉頭看向秦楷銘,揮了揮手:“學神,拜拜,下次見可就是明年了。”
秦楷銘點了點頭,用心聲回道:“顧盼,有什麼就叫我。”
“嗯,知道啦。”
等顧盼趕回去的時候,正好遇到顧父把車開出社區。
顧盼想都沒想,直接沖了上去,用手拍了拍車窗:“爸!”
“小盼?”車窗拉下,露出顧父驚愕的臉,“你不是出去了嗎?”
顧盼看得出他臉上的疲憊,一向梳得服服帖帖的頭髮也有幾絲凌亂。她深吸了一口氣,才問道:“爸,你今天是來幹什麼的?”
顧榮輝沉默了一陣,才緩緩道:“小盼,我要和你媽媽離婚了。”
雖然這是顧盼早就預料到的結果,也是她真心希望的,可是當她真的聽到這句話時,她的心裏還是抽痛了一下,眼眶一下子酸澀起來。
這段時間顧父不在家,她可以當他是去出差了,暫時把那些不開心的事拋之腦後,但最後一塊碎片的存在,又時時刻刻地提醒著她顧父出軌的事實。
這個世界的軌跡已經和她原來世界很不一樣了,從前未獲救的人現已獲救,從前蒙受冤屈的人現已經沉冤昭雪,從前許多被埋沒在美好假像下的真相,現在也已一一被挖了出來,被暴露在了陽光之下。
在原來的世界裏,她沒察覺到家裏的異樣,以致于她的父母直到她畢業工作了都還艱難維繫著恩愛夫妻的模樣,同床異夢數年。
而在這個世界,她的父母終於要離婚了。
明明是好事才對,可為什麼她卻感到那麼難過?
顧盼壓抑著心底的難受,道:“爸,你要回那個曹阿姨那兒嗎?我送你一程吧。”
“小盼……”
“就當我最後一次送你了。”顧盼皺了下眉,把眼淚硬生生地給憋了回去,“讓我看看是什麼讓你離開我們家的,好嗎?”
顧父看了她良久,才歎了口氣:“上車吧。”
顧盼不願意坐副駕,而是打開車門坐到了後面。
大概是離家太久,對這段日子不聞不問心裏有愧,顧榮輝主動道:“你媽都跟我說了,這幾次考試你都進步很大,小盼,快升高三了,要注意勞逸結合,不要太累了。”
顧盼悶悶地應道:“嗯。”
顧父繼續道:“雖然我和你媽媽不在一起了,但以後你們要是有什麼困難或需要,你就及時跟我說,你媽媽的脾氣你也瞭解,很好強,她是不會來跟我示弱的。”
“爸,別說得好像離了你以後我們就會過得很不容易一樣。”顧盼心裏除了悲傷外,還有一直以來潛藏已久的憤怒,她毫不客氣道,“我和媽媽會越來越好的,倒是你,以後要是日子過得不舒坦了,可千萬別來找我們,好馬不吃回頭草,當然,你也不是好馬。”
顧父:“……”
應聽出了她話中有氣,顧父沒再說話。
顧盼稍微冷靜下來後,再度開口道:“你們怎麼協議的?要打官司嗎?”
顧父轉動著方向盤,一邊道:“不打,我和你媽媽都商量好了,這邊的房子留給你,之後你讀大學,我會給你學費和生活費的。”
“什麼時候辦手續?”
顧父道:“本想著等你高考完後……”
“過年前就辦好吧。”顧盼冷冷地打斷道,“不要那麼拖拖拉拉,你現在都搬出去了,離不離都一樣,早點離了,還可以讓我媽早點找個第二春。”
她從沒這麼跟她爸講過話。顧榮輝聽了後,語氣有些悲哀道:“小盼,無論我和你媽之間怎麼樣,我都是很愛你的,你永遠是我最寶貝的女兒。”
顧盼聽著這話,心裏不可能不痛,但她發自內心地不能原諒對方,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下,說出來的話也顯得有些陰陽怪氣起來:“可惜啊,在你出軌的時候,你沒有想過你這最寶貝的女兒是誰為你豁出命去生的,是誰含辛茹苦養的,你背叛了家庭裏的任何一個人,都等於背叛了整個家。”
第二回合,顧榮輝也落了下風。
兩人自此再沒說話了,直到二十多分鐘後,顧榮輝將車開進一個社區,他沒有開往停車場,而是在一棟樓前停下,道:“你曹阿姨就住這棟。”
顧盼下車,打量了一番,見這樓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一樓的陽臺外還被私人圍了個小院子,搭了個架子,晾了床單被單。
顧父也下了車,他從錢包裏拿了五百塊給她,道:“小盼,打車回去吧,其他的當爸爸給你的零用錢了。”
明明下車後吹到了外面的冷風,但顧盼反而覺得心口更悶了。
她突然想抱著她爸大哭,問他這裏到底有哪里好,這裏面的人又有哪里好,問他為什麼要把車停在這裏,為什麼不和她一起回去,為什麼他不能再回到那個公園,不能再騎著自行車,後座搭著那個與他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人。
為什麼他要背叛婚姻,為什麼當初他要邁出那一步?
而就在這時,一樓的小院子傳來一陣腳步聲,先是輕快的,然後突然停住了。
隨後她聽到顧父道:“小秋?”
她抬頭望去,只見梁秋君穿著黑色的羽絨服和棉拖鞋,出現在圍欄後的小院子裏,剛才就是她從陽臺門走了出來收床單,結果床單一收走,就看到原本被床單擋住的圍欄外的顧氏父女。
梁秋君本是滿臉笑容,但在看到顧盼的那一瞬間頓時僵住了。
兩人對視了許久,最終還是一旁的顧父打破了僵局:“小盼,這是你曹阿姨的外甥女,和你同齡,也是一中的。”
顧盼道:“我知道,她是我的同班同學。”
顧榮輝卻像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似的,露出驚訝的神色,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顧盼感覺自己的眼淚全因梁秋君的出現而收了回去,她恢復理智,沒有接過那五百塊錢,而是道:“不了,我身上帶了錢。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於尷尬,顧父沒有叫住她。
——由於之前找孟康莉確認過,所以她並不意外梁秋君會在那裏。
而且在最後那場噩夢中,她從原來世界的梁秋君口中得知,顧父在回歸家庭,與她和她媽一同離開北德,定居S市後,曹慧自覺慘遭拋棄,精神失常,過馬路時出了車禍,搶救無效去世了。
所以原來世界的梁秋君在天橋上說恨透了他們家,特別是看到她生活幸福卻一無所知的模樣。
然而現在既然顧父已經決定離婚,和曹慧在一起了,那九年後天橋上的那一幕,應該不會存在了。
顧盼出了社區,正漫無目的走在路上,就聽到身後響起梁秋君的聲音:“顧盼!”
聞言,顧盼停住了腳步,轉過身看向她,冷著臉道:“幹什麼?”
梁秋君腳上已經換上了短靴,她一路跑過來,滿臉愧色:“對不起,我……”
聽過了那個柳樹與枯木的故事後,顧盼當然不可能那麼容易相信她是真心道歉,像是想到了什麼,她笑了下:“家長會前一天那個花盆,是你碰下來的吧?”
梁秋君瞬間瞪大了眼睛,滿臉愕然:“怎麼會呢?我怎麼會做這種事呢?”
顧盼盯著她,聲音冷了下來:“我只說了個‘花盆’和‘碰下來’,你就著急否認了,如果你真的不知情,難道不該先問‘什麼花盆’‘什麼碰下來’嗎?”
梁秋君臉色一白。
但她依然裝作一副不知道的樣子,問道:“顧盼,家長會前一天發生了什麼?”
顧盼道:“我猜,你是因為不想我媽來參加家長會,所以這麼做的吧?我家現在只有我和我媽兩個人,只要我受傷了,我媽肯定忙著照顧我,不會來開第二天的家長會,也自然而然不會和你小姨碰面了。”
梁秋君皺著眉道:“顧盼,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當時沈溪菱問你家長會是誰來開,你明明說了你小姨,但家長會那天你又說家裏人臨時都有事不能來了,其實根本不是臨時有事,是你看我沒被花盆砸中,所以臨時跟你小姨不知道說了什麼,讓她不要來了吧。”
梁秋君急道:“這都只是你的猜想,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以這種惡意來揣度我?就因為我開了帖,說了你和秦楷銘的事嗎?”
顧盼冷笑道:“你做了那麼多事,可不止發帖子這一件。”
這次,梁秋君沒再說話了,而是幽幽地看著她。
顧盼本來不打算把事情都說出來的,但剛才告別了顧父,她心裏實在堵得很,所以索性今天都一吐為快,別把這些噁心的事都帶到了新的一年。
她不緊不慢道:“初中時,你幫助童笑苒,對她好,其實只是享受那種被人感激信賴的自我滿足感,所以當你得知童笑苒想要和我還有知遙認識時,才會從中阻撓,因為你很生氣,憑什麼我和知遙什麼都沒做就能博得別人的好感,你不甘心,明明你才是唯一對童笑苒好的人,卻很有可能不再是童笑苒唯一親近的人了。所以你偷看了信,拜託許娜找了人揍了童笑苒一頓,並且各種暗示她這是我和知遙做的,斷了她的念想,讓她永遠都只能依附著你。”
“你照顧人,與人為善,都是有目的的,說白了你只是想在大家心中設立一個完美溫柔的人設,被大家喜愛,被大家信任,其實這樣的話也無可厚非,但可怕的就是你還有著很強的控制欲,你不允許別人取代你,忍受不了接受你好意的人看似容易地擁到別人身後。”
這樣的枯木,並沒有變成真正意義上的大樹,而是一棵“魔樹”。
它繁密的枝葉,粗壯的樹幹,雖是能為人遮風避雨,但一不順意,樹葉便化為刃,枝幹便變為鞭,將那些“背叛”了它的人施以懲戒。
“你嫉妒我,因為在你看來,我什麼都沒有做,就能輕而易舉地收穫一大批人心,校花是我閨蜜,年級第一的學霸和我關係匪淺,其他班說幹架就幹架的大姐大也願意幫助我。”
——“林間最美的鹿願意在柳樹下停歇,卻不看枯木一眼,原野最俊的馬總在柳樹下徘徊,對枯木不屑一顧,就連山上兇狠的虎豹,見了這柳樹居然都心生柔情,不但不摧殘,反而守護在旁。”
“你把自己的付出記得一五一十,卻總是以為別人不勞而獲,你從沒問過,從沒一起經歷過,怎麼能知道這些對我好的人之前和我發生了什麼?”顧盼頓了頓,道,“你是不是還很氣唐簌向著我?可是如果當時女生宿舍鬧鬼時,你沒有把唐簌推給我,而是你自己陪她去寢室睡一晚,那今天唐簌向著的就是你了。”
梁秋君之前臉上的所有表情都像是一張畫一樣被揭去了,她的一雙黑眸像是兩口深淵,任何喜怒都被埋得很深,看不真切。
過了一陣後。她才開口:“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顧盼道:“前不久。”
梁秋君垂下眼,像是累了一般,語氣平靜,說話很輕:“顧盼,對不起,我真的錯了。”
“我不想聽什麼對不起。”顧盼也很疲憊了,“就這樣吧,我過馬路打個車就走了,你快回去吧。”
“……”
顧盼見她低著頭,久久沒有回答,便逕自轉身走了。
她走到前面的路口,發現剛錯過一個綠燈,現在要等紅燈了。
然而就在她準備拿出手機先給她媽打個電話時,突然,她感到背後受力,有人往她後背狠狠一推,她猝不及防,一個蹌踉,往前面的馬路摔去。
而不遠處,一輛大貨車正開了過來!
在往前倒下的那一瞬間,她又聽到了一陣越來越近的“滴滴”聲,十分急促,像是電子鬧鐘的聲音。
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