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上下見著听著,都各自驚心,這一前一後反差之大實在是令人摸不著頭腦,不過無一懷疑的是,夫人在府中的地位,只怕是再難動搖了。
寶瓶等一眾丫鬟高興不已,姜珠卻只是頭疼。原先她在這偌大的屋子中確實覺得冷清,可是現在宮翎過來,她卻處處覺得礙眼。她走哪,他跟哪,端茶倒水,殷勤無比。她冷嘲熱諷,他也不以為意,只嘴角含笑好似甘之如飴,她忙于它事置之不理,他也毫不在乎,只靜靜坐著,一邊看書一邊看你……真是讓人郁卒。
她早就知道宮翎這廝表里不一看似矜貴實則無恥的很,可那也是在人後,哪像現在這樣,旁人都在他都已經不管不顧了。他看著像是清風明月合規合矩,可是放在他身上,不就是骨子里寫出的一個死纏爛打麼?
真真是不要臉之極。
姜珠心中郁悶,卻也不去管他,他想以此哄小孩子的把戲哄了她,那也未免太天真。
宮翎見她無動于衷,卻是毫不在意。
他上輩子陰險毒辣不可一世,雖是不得善終,但是身居高位多年還是養成了一身貴氣,如今即便是大徹大悟換得個心胸開闊,但是閱歷使然,根底的端然內斂、謹慎不露還是保留了下來。原先接近姜珠本該是綺麗繾綣之事,可是他硬是步步為營做足了架勢。及至後來姜珠反攻為守,他倒是豁然開朗,但是之後戲謔嘲弄亦是只在不為人知的書信之上,人前他還是那個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宮大人。
他時時維持著自己的風範,並非刻意,而是自然而然的,可是現在他仿佛已全然丟下。
——姜珠置之不理,他只“愈挫愈勇”。
上下兩輩子,宮翎還從未干過這等不要臉之事,可是他非但沒覺得羞恥,反而覺得樂在其中。
他原來一直覺得自己加起來活了快半百已然是滄桑老去,可是現在卻突然覺得自己還年輕,他也有控制不住的喜怒哀樂,也有勾人心弦的兒女情長,一切都讓他覺得新奇有趣,都讓他覺得自己還真真切切的活著。
更何況,姜珠真的是無動于衷嗎?
並不盡然。
夜又深,宮翎再次跟著進了臥房,昨夜姜六給他扔了條毯子,今晚會不會再扔個枕頭呢?他很是期待著……
姜珠見到他嘴角上揚的進來,卻是更加抑郁。
他這幾日倒是一直在這過夜,卻不是跟她同榻而眠,而是依然被她趕到了椅子里睡,她倒是讓他回書房去睡,可是他不應,只是毫不介意的在椅子里睡下。她有心想看他能撐到幾時,便存心不管他,誰知道他卻像是習慣了一般,這一睡就睡了好幾天,渾然沒有不適的樣子。結果,反倒讓她心里過不去了。
他現在好歹也是金枝玉葉,而且還整日繁忙,如今讓他就這麼睡在椅子里,萬一生出病來怎麼辦?再者,她雖然心中不忿,可也是沒道理的,而她既然讓他留下也是默認了一些事,那再讓他睡在椅子里,是不是有些太過了?
她思來想去,心思動搖,所以等到昨日夜里時,她便忍不住的扔了條毯子給他。一陣秋雨一陣涼,白日里的一場雨,讓氣溫驟降。
結果倒好,他看她扔來毯子,頓時笑得跟什麼似的,好像早料到她會舍不得一般。
姜珠覺得自己真是多余,他在戰場上廝殺,風餐露宿的,接連幾日睡冷板凳又能如何。她悔不當初,然後決定以後不管怎樣,都再不管他死活。椅子是他自己要睡的,凍死凍活,與她何干?
可是……今晚好像更寒涼了。
姜珠轉過身想要自己睡去,可是感覺著四周的冷意,忍不住又猶疑起來。
傍晚時候一場雨,更是將天氣冷下了一大截,如今外面風聲不停,就算門窗緊閉,可還是讓人覺得滿室寒涼。自己蓋著錦被都猶覺不夠,而他今晚卻是連個毯子都沒有。
姜珠忍不住回頭望去,卻見宮翎坐在椅子里,身著錦衣,姿態端然,可是在燈火搖曳里,硬是生出了一副孤苦伶仃的樣子。而他原本是看著書的,可她剛一看過來,卻立馬抬起頭與她的視線迎上,然後目光里滿是可憐。
——本來以為還能有個枕頭的,結果卻連毯子都收走了。
姜珠已經習慣了他裝模作樣的可憐相,卻還是覺得可笑,不過半晌後她還是坐起身問道︰“你冷不冷?”
宮翎眸色一動,連連點頭,“嗯。”
姜珠便道︰“那你可以去睡書房。”
宮翎立馬恢復正經,“那我寧願睡在這。雖是冷了點,卻能守著你。”說著,卻是目光灼灼。
姜珠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可是豈能讓他如願。她走下床,開了門,對著守夜的丫鬟說道︰“你叫人把外面那張貴妃榻搬進來,然後再拿一床被子過來。”
宮翎在身後听著,頓時頭皮發麻,他還真沒料到她會來此一招。
“你就不怕惹人非議麼?”最後他只能硬著頭皮道。
姜珠卻淡笑道︰“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
宮翎于是徹底沒話了。
片刻後,臥房內,一張床,一張榻,兩個人各自睡下。
姜珠心無旁騖,宮翎暗嘆了一口氣,可是轉而卻又笑了。
……
第二天一早,風雨停歇,空氣寒涼。姜珠起來時加了衣服,走到外面,卻發現擺著早膳的桌上多了一付碗筷。
海棠回說︰“大人今天休沐,現在正在庭院里練劍。”
姜珠應了聲,心里卻有些怪異,說起來,她嫁到宮家已經有些時日了,可還是第一次要跟宮翎一起用早膳。原先是他睡在書房避而不見,後來他來了,可是每日早朝,她起來時也是見不到人——宮翎起來時總是靜悄悄的,從不會讓她察覺,甚至還吩咐底下人都別吵醒她,讓她多睡一會兒。
以前還有早朝這個說辭,可今天休沐在家他卻依然悄聲起來,這還真是對她縱容啊……
姜珠想著,不知不覺走到庭院。地上尚有些殘花落葉滿地,不過晨光穿透雲層照下,倒也不覺蕭瑟。有婆子還在清理,見到她過去,一路躬身問好,很是殷勤。
姜珠已經習慣了她們的轉變,也不以為意,只繼續走著,宮翎就在前面的空地上,拐個彎就能看見了。
可是,當姜珠走過去的時候,卻一下頓下了腳步。
宮翎一身便服,站在庭中,器宇軒昂,他的手中是劍,額上也有薄汗,是剛剛練完的樣子。可是他的邊上,卻還站著一個人。那人一身月色長裙,在這秋意里顯得單薄卻動人。
兩人此時正面對面站著,好像在說些什麼。
姜珠沒想到秦素素也在,不免眉梢一動。卻也無意再過去,轉身便想離開。可是這時,身後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夫人。”一看,原來是孟土走了過來。
孟土的聲音很是響亮,遠處的兩人立馬就轉過了頭。宮翎面色不變,秦素素卻後退了半步。
這是在避嫌麼?早干什麼去了?姜珠正想著,那邊也不知宮翎又說了句什麼,秦素素施了一禮,便退身離開。
及至走到廊下,在與姜珠一步之遙時,她又停下然後淺淺了施了一個禮,話卻是沒多說一句。
姜珠感覺到秦素素身上有什麼不同,卻又說不上什麼來,于是便只是避開讓了行。再回頭望去時,卻見她的背影端直若竹。
宮翎也已經走了過來,他將手中的劍扔給孟土,又問她︰“你怎麼來了?”
姜珠听著好笑,“怎麼,這里我不能來麼?”只是說完又後悔,覺得自己露了痕跡。
宮翎低頭笑了一會兒,回道︰“她是來告辭的。”
“?”姜珠抬頭,很是不解。
“她說再住在府上不妥便想搬出去住。前幾天她跟我提過,後來你病了,這事就耽擱下來,沒想到她還是自己宅子搬出去了。”宮翎說道。
姜珠听著,心思蠢動,她這是以退為進了?秦素素雖然從頭至尾洗脫的干淨,可她從未覺得她無辜,她就是比別人聰明些,知道什麼該做,什麼又不該做,最後既能讓人全承了她的好,又能讓人有苦說不出來。就像這回,她避嫌搬了出去,宮翎大概只會覺得她識大體,甚至還覺得虧待了她,可是輪到她這,少不得又得被編排心胸狹隘容不得人了。
不過她不是一直禮數周全麼,怎麼剛才還會那樣做?她要搬走,來跟宮翎告辭,她不在也便罷了,可是她既然在了,她難道不應該也跟自己說聲麼,再怎麼著,她現在也是宮家的女主人。所以她是故意這麼做的?為什麼?是想表示她沒把自己放在眼里?
想起她剛才走時的背影,姜珠一瞬恍然,她似乎明白她身上有什麼轉變了。她搬出去,除了以退為進,是不是也是不想臣服于她的表現呢?她在府上,雖然不是名義上的奴僕,但也要對她卑躬屈膝,听令于她,可是一旦搬出去了,那麼兩人也無所謂高低,也就只剩下個以禮相待了。
姜珠想著,不由笑了起來,這秦素素還真的是有趣極了。
“你笑什麼?”宮翎見到她嘴角上揚,問道。
“沒什麼,就是覺得你這府上本來就人少,再走了這麼一個,以後我就更冷清了。”說著,姜珠還擺出了一副不舍的樣子。
“呵呵。”然而宮翎聞言,卻是笑了笑。
“你笑什麼?”姜珠見他這笑意味難明,反問道。
“沒什麼,以後你要是覺得冷清,那我就多陪陪你。”宮翎笑著說完,又轉身走了。
姜珠想著他大概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不免有些氣悶,可是很快卻又覺得疑惑,剛才宮翎的語氣好似還有些留戀,現在怎麼就一派輕松了?
不對,他剛才“留戀”了嗎?姜珠想到什麼,眼楮一下睜大了。
“她還是自己找了宅子搬了出去”,“自己”找了宅子?難不成原來是想幫她找好宅子?所以他也是想著讓她搬出去的?
姜珠只覺自己捕捉到了一些玄機,可是剛要思索,卻覺思緒一下紛雜起來。她站在原地想著,卻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之前她一直好奇宮翎對秦素素的態度,那次她交還賬本故意試探,結果是他讓她隨意管賬,後來寶紋的事也是有意偏私,這些事情細說起來都是掃了秦素素的臉面,可是那也是細說,明面上,這些事情可都跟秦素素無關,宮翎心思細膩,可是終究是個男人,整天忙于國事的,他也未必能想到其中的微妙。所以他一直覺得,宮翎的確是對自己示好,可也未必是想讓秦素素難堪。
可是現在,好像並不是這樣啊?
“你不走麼?”這時宮翎走了幾步,見姜珠沒跟上來,便停在了廊下。他負手而立,微風吹過,吹動他的衣衫輕搖。
姜珠回神,心里有了主意,她走上前緩緩說道︰“你跟這素素姑娘到底什麼關系?她無怨無悔跟在你身邊多年,你也不顧流言蜚語將她留在了身邊,難不成上輩子你們也有所牽連?你跟我說明白了,我也好準備以後見著人家時怎麼面對啊。”說完,笑吟吟的看著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樣子。
宮翎也不隱瞞,回道︰“我剛去南疆的時候,結識的第一個朋友就是她的兄長,之後我們一直在一起,情同手足,然後也認識了她。後來他死了,他便將她托付給我。當時她的未婚夫剛死,她又只有她兄長一個親人,我見她孤苦伶仃,便答應了下來。”
“……”這是要從頭說起了?很好!“然後呢?”
“她比我年長兩歲,我一直把她當姐姐看待,可是當時我已經成為副將,並且又是再世為人,所以心里還是將她看成了幼輩。當時她只有十七歲,雖然未婚夫暴病而亡,但正值青春,我想著她終不能一人到老,所以又四處令人給她找尋對象……”宮翎想到什麼,語氣有些悵然。
“可是結果她每次都不答應是不是?”姜珠卻笑道。這事海棠可是跟她說過的。
“嗯。”宮翎扶額,“我幾度做媒,但都被她婉拒,詢問原因,只說現在不想考慮這些,然後就是三年過去。”
姜珠見狀,忍不住想笑,人家其實只是想跟他在一起,他卻只是想把人嫁出去……宮翎最初也就十五歲吧,雖是老成心,到底是少年身,卻要為了家中一個姑娘早日嫁出去不停找人說媒,想想也真是……操碎了心。
不過其他的事應該也不難猜了。秦素素這人自傲卻又自卑,自知配不上宮翎便一直閉口不提著,可是雖然嘴上不說,行動上卻應該表現的夠清楚。宮翎不是蠢貨,自然也能察覺到一些,可是對方不挑破,他也只能裝不知道,然後想著法子避而遠之?
不對。
“如果你覺得不妥,把人好生安置了便是,又何必讓她待在府上?”一邊想把人嫁出去,一邊又做著瓜田李下的事,說出去誰信?
“一開始是沒想多,她說替我照應內務我便答應了。可是等到後來,她又為我擋了一刀。”宮翎說道,“刺客從我背後偷襲,她替我擋了下來。”
“……”姜珠無言了。
所以是徹底沒法讓人走了?
“那個刺客真的是刺客?”想到什麼,姜珠又幽幽的問道。
宮翎見她那樣,忍不住笑了,“是真的刺客,當時我是南疆最大的威脅,很多人都想置我于死地。”
“呵呵。”果然是她想多了,可是她還是有些不爽是怎麼回事。
“不過那刀原本我是可以避開的。”這時,宮翎卻突然又冒出了一句。
姜珠一怔,看向宮翎,卻見他眸中笑意深深。一瞬間,她明白過來。
所以!秦素素有可能是關心則亂!卻也有可能是故意為之?!而宮翎說出這話,是應證了後者的意思?!
所以!宮翎也一早看出了秦素素這人不是表面上的那般無辜良善?!
“宮翎啊,你還真是涼薄啊。”雖然心中確認,可是姜珠卻還是這麼說道。如果不是涼薄,又怎麼能夠在一個女人為自己擋刀時,能那麼冷靜的分析出她不是關心則亂而只是故意為之?
宮翎听到這話,並沒有反駁,他只是回道︰“我一向如此。”
姜珠頓時就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覺。說到底宮翎兩世為人,心機城府都不是她能比的。
宮翎看出了她眼中一瞬的黯淡,卻並沒有解釋什麼。
姜珠恍然間又回過神來,覺得自己又在不知不覺中被宮翎壓制了,便忙又轉過了思緒,說道︰“那你既然知道她故意為之,又何必把她留在府上?”
宮翎回得無奈,“畢竟她替我擋了一刀。”
姜珠頓時覺得自己問得多余,靈光一轉,隨即又道︰“你並不想秦素素留在府上,卻也不好開口,所以之前是故意假了我手?”宮翎若是有這心,還真是有可能。
“呵呵,女人的事總得由女人來解決。”宮翎果然沒有否認。
姜珠頓時氣悶。所以他先前幾番維護她的確是事出有因的!他的確是在拂秦素素的臉面,然後逼得她自己離開!
他還真是隔岸觀火,卻收盡了漁翁之利啊!
“憑什麼我要替你收拾這爛攤子?”饒是姜珠再想忍住,可話一出口還是帶盡了不滿。
“因為你是我娘子。”宮翎卻是答的飛快。
“……”姜珠被堵住,久久不能言語。
這廝還真是一點都不讓她好過!
“好了,快回去吧,早膳都快冷了。”宮翎又道,“既然她已經搬出去了,也就沒什麼事了,以後你替我多看顧點就行了。”
這還真是把自己撇得干淨。不過搬出去就真的沒事了麼?想著剛才秦素素離開時的樣子,姜珠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另外,等過幾天,我們去白玉山莊吧。”宮翎走了幾步,卻突然回頭說道。
姜珠正想著別的事,听到這話不由抬起頭來——白玉山莊?去做什麼?
宮翎看著她笑著道︰“你不是怕落水生寒生不了孩子麼,白玉山莊常年有溫泉,你正好可以泡著。”
“……”
“我將它買下來了。剛才孟土跟我回報說,山莊已經翻修完畢,可以隨時入住了。”
“……”姜珠徹底懵了。
白玉山莊,京城三大莊之一,乃是前朝富商投巨資所建,傳說里面珍奇遍地風景如畫,來往賓客也是非富即貴,世人常以到此一游為榮,姜珠對此早有耳聞,可從未有幸去過,卻沒想到一轉眼,宮翎卻將它買下。
並且……還是為她買的?
還是早在她落水誆他之後?
“宮翎,你錢多的無處使了?”雖然心中悸動,姜珠卻依然崩著臉道。
宮翎不以為意,只是笑吟吟的道︰“那待會吃完早膳後,便得請娘子替我仔細掌管一下賬本了。”
“什麼賬本?”賬本不是已經給她了麼?
“那只是其中一部分,還有的,都在我手里呢。”宮翎回道。
姜珠瞠目,終于明白了。所以說,先前由秦素素掌管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更多的是由他自己攥著?
姜珠不由得同情起秦素素來,宮翎這防人之心還真是讓人防不勝防。
不過就算之前的賬本,其中的數額也已經足夠驚人了,那如果這只是一小部分的話……姜珠不由地期待起那些大賬本來。
而當用過早膳,她跟著宮翎走進書房,並且跟著走進密室,看到那成排成架的一本本賬本時,她徹底驚呆了。
宮翎的產業,遍布了天下,倘若全部積起,其富,足以敵國。
其權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其財富,足以將天下顛覆,事到如今,姜珠猜真正理解到了他那句“風雨不倒”是如何的自信。
“那筆寶藏,我全部加以利用了,如今,就全由你掌握了。”宮翎卻在她的半晌無言中,又微笑著說道。
我活著,便跟你白頭到頭;倘若我死了,我也會讓你一世無憂——之前,他這麼說過。